叶羁怀并没斥责韩飞不敬,只道:“所以今夜,我会亲自去送。” 韩飞停下磨墨的动作,好像感觉到叶羁怀又有了计划,抬头望去,问道:“先生要韩飞做什么?” 叶羁怀理着袖口,答:“许翰林今年也该入六部了。” 韩飞歪了歪嘴道:“提那呆子做什么,当个卧底都当不好,我看应世杰也没多信任他。” 叶羁怀轻笑一声:“那你们换换?” 韩飞立刻道:“我要陪着先生,怎能去做卧底。” 叶羁怀微笑着往外走,轻声道:“卧底这个词不好,以后勿要再提,咱们同应大人从来都是一家人。是家人,所以才要格外关照。” 说曹操,曹操到。 叶羁怀刚踏出屋,就与应典撞上,应典身侧跟着许睿之。 许睿之并非刚刚叶羁怀所提的许翰林。 许睿之于明启二年参加会试中进士,又在殿试上被钦点探花,后入刑部,跟了应典。 叶羁怀在应典身边安插的人,是许睿之的同乡许兆秋,那个他曾在国子监赠扇之人。 按理说,许睿之当初因叶羁怀下狱,耽误了许多年才重新参加科考,仇人见面该分外眼红才是。 然而许睿之却并未直视叶羁怀,而是在应典身侧一直低着头。 应典见到叶羁怀,一只独眼里,立刻浮起奸诈阴险的笑意:“叶大人,这是急着去做什么?圣上忙于同祁王游园,叫应某前去陪同。应某觉得叶大人当一同去才是,故特来邀请。不知叶大人可愿赏脸?” 叶羁怀微笑答:“实在抱歉,叶某忽感身子不适,正准备回家休息,就不去扰圣上与王爷雅兴了。” 应典挑眉:“是么?那应某便不拦叶大人了?” 叶羁怀勾唇一笑,大步走了。 韩飞回敬了应许二人一个冷肃的眼神,陪着叶羁怀离开了。 入夜。 叶羁怀带着奏折,来到楚旸殿中。 楚旸正在临摹一幅正泰帝生前的字。见到叶羁怀来,高兴道:“老师快来,看朕这幅字,写得像不像父皇的。” 叶羁怀走到楚旸身侧,见到楚旸正在写的,正是当初正泰帝的那个“道”字。 楚旸兴奋道:“皇叔与应阁臣都对朕说,父皇文韬武略,文学字画皆造诣颇深,叫朕定要勤学苦练,不可丢了父皇的脸。” 叶羁怀望着眼前被称作“造诣颇深”的两幅几乎一模一样的“道”字,目光里不带任何情绪。 他曾以为楚衡自私自利,虚伪狠辣,但好在生的儿子本性纯良,勤勉听劝。 可原来还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竟觉得,他能化腐朽为神奇。 但叶羁怀还是向楚旸递上了奏折。 叶羁怀道:“陛下,臣奏请,将李德公公从边关召回京城。” 楚旸闻言,立刻疑惑地望向叶羁怀,唇角微弯道:“老师,边关战事凶险,德公公为朝廷做出了这般大的牺牲,为何要做此提议啊?” 叶羁怀望向楚旸,将徐千写回的信上内容复述了一遍。 楚旸听到叶羁怀的话,气得立刻拍了桌子。 “朕立马下旨,现在就召李德回京!” 叶羁怀知道,在这种黑白分明的事上,楚旸还是能决断的。 而若他刚才肯顺着楚旸夸奖正泰帝字作的话说上几句,甚至都无需与楚旸摆事实讲道理,他说什么,楚旸都会听。 可是他伺候了楚衡那么多年,最后是怎样的结局,他也亲眼看到了。 所以这三年对楚旸,他只尽君臣之礼,再不维系任何师生之谊。 楚旸时常对他说:“朕希望能与老师回到从前。” 他也只搪塞答:“陛下多虑了。臣从未变过。” 叶羁怀确实从未变过。 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王朝的最高权柄。 他要让大魏不再受马蹄威胁,更要让百姓饱食暖衣。 他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国度在他的手上建立。 而只有当他成为这个王朝真正说一不二之人,他才能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内政军队,整治官员贪腐。 所有阻碍他走向那个位置的人,他都会一个一个,毫不留情地除掉。 如今的叶羁怀对于如何让皇权服务于他,如何利用皇权做成他想做的事,更加得心应手。 他比了解楚衡更了解楚旸。 楚旸也比楚衡更听他的话。 可如今的叶羁怀相比八年前,却有一点变了。 他不愿了。 因为,他花了八年时间,终于布好了他的棋阵。 现今的楚旸听他的话,有出于真心的成分,但更多也有不得不听之由。 叶羁怀当初为何选了吏部任职,又为何要去国子监做祭酒。 世人看见的,是他日夜被学生揪着各种污点做文章、肆意嘲讽玩笑。 却看不见,那些他真正看中的人,都被他如何不动声色地放到了棋盘上的关键位置。 在国子监与吏部布局多年,如今大魏朝廷所有重要职务上的官员,至少一半以上都是他的人。 不然这回柔然主动出兵骚扰大魏边境,他也不可能在朝堂上带领主战派官员,轻轻松松压倒了应典带领的主和派。 而应大人却还一门心思地在小皇帝身上努力。 自然,这也事出有因。 因为原先陆果派系的人,虽与叶羁怀不共戴天,老死不相往来,可也有一样注定的劣势。 便是他们如今大都老了。 应典是叶羁怀的同届榜眼,当初也是前途似锦的年轻学子,可他选择了投靠陆果。 陆果死后,独眼应大人行事越发偏激,手段阴险,所有与之共事之人都心怀忐忑。 若要如今科举入仕的新人在应典与叶羁怀中做选择,就算叶羁怀名声颇有争议,但也大多不会选择那上不得台面的应大人。 所以如今的应典没得选。 若再抓不住楚旸,他便什么都没了。 叶羁怀达成了撤回李德的目的,便打算离开。 然而楚旸忽然道:“老师,朕还有一事想同老师商议。” 叶羁怀预感到了什么,对楚旸道:“陛下请讲。” 楚旸开口道:“自朕登基以来,汉中连年干旱,粮食颗粒无收,黄河下游连年洪水泛滥,毁堤淹田,皇叔说,想在祭坛做一场法事,叫朕与父皇交流治国之道,好叫父皇施些仙术,消了这些天灾。” 叶羁怀闻言,只望着楚旸,半晌没有言语。 他曾在楚旸十几岁时,就教过那时的小太子,天灾不可消除,执政者可以消除的只有天灾的影响,治理天灾,需尽人事,而为了能尽人事,需国力昌,最无用的便是求神拜佛、求仙问道。 而今二十岁的楚旸,当真忘了这些吗? 还仅仅只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呢? 但陛下啊陛下,你又知不知道,你的好皇叔,打的什么主意呢? 还没等叶羁怀开口,殿内忽然跑进来一个小太监,慌张禀告道:“主子,首辅大人求见!” 陆果死后,接替首辅之位的是兵部左侍郎包世郴。 包大人是陆果的老部下,如今也年过半百。 包世郴一直是著名的和事佬,当年在陆果手下连个打手都算不上,但也因为没怎么得罪过人,熬上了如今的位子。 兵部连夜求见,必定是战事急报,楚旸忙道:“宣!” 包世郴进来后根本来不及看殿中情形,跪下就道:“陛下!苗疆前日对我边境发起进攻!如今大军已占领牛角峡谷了!” 叶羁怀在听到“苗疆”二字之时,尽管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目光里还是闪过了一丝锋芒。 楚旸闻言大惊,立刻道:“快……快派兵,打回去啊!” 说到这,他不受控制地看了一旁的叶羁怀一眼。 包首辅朝楚旸狠狠叩了几个头后答:“如今大军都在北边与柔然作战,驻守苗疆的兵力本就不足,且……” “且什么!”楚旸喝问。 包首辅答:“且……全部被俘。” 楚旸摔了桌上的茶杯,又起身往前走了几大步。 包世郴这时抬起头来,才发现屋中还站着叶羁怀。 他先是万分惊诧,转瞬眼底却闪出亮色。转了个身对楚旸叩头道:“臣恳请陛下派叶阁臣出征!” 叶羁怀听到这老头如此不绕弯子地给他下套,简直快要气笑了。 楚旸转过身来,望着地上的人,努力调用理智压过恐惧,问:“为何?” 包世郴答:“一来叶阁臣数年前曾出征过苗境,熟悉地形,也熟悉苗兵作战习惯,更有胜算;二来如今京中无人可用,唯有李闻达将军离开前留下的一支军队,而这支军队最听谁的话,陛下……陛下应当自有谋断!” 如果说这位包首辅刚才的话只是给叶羁怀下套,那此刻这番话就是直接对叶羁怀下刀了。 叶羁怀连忙跪下道:“陛下,我大魏每一个士兵,都只听陛下一人号令,首辅大人定是急昏了头才失言,请陛下勿要迁怒首辅大人。” 包世郴听到叶羁怀的漂亮话,唇角扯着抖了几抖。 而楚旸此刻一心惦记的只有刚刚包世郴所说的那番叫人心惊肉跳的话。 什么叫已占领牛角峡谷?什么叫魏军全部被俘? 难道苗军马上就要攻来京城,就要占领皇城了吗? 三年前被异族蛮人拿刀刺杀、支配命运的恐惧,至今还深深烙刻在楚旸心中。 楚旸半晌不再言语,开口时却问:“叶阁臣愿意带兵出征吗?” 这些年来,楚旸将叶羁怀曾收过苗疆皇子做义子之事当作秘密保守,没对任何人透露半分。 路石峋走后,他与叶羁怀二人间也再未提过此事。 在刚刚楚旸沉默的时间里,叶羁怀有想过,为保太平,小皇帝是否会打出他这张亲情牌。 而听到楚旸这般问话,叶羁怀没有犹豫,即刻答:“守卫疆土乃每一个臣子之责,臣愿带兵出征苗境,平定叛乱。” 包世郴先被楚旸屏退了。 然而与叶羁怀也再没言语。 君臣之间沉默无言了许久。 叶羁怀从楚旸宫里离开前,还是望向小皇帝,劝道:“臣离京期间,恳请陛下勿要用祭坛做法。” 楚旸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挥挥手道:“朕乏了,老师也去休息吧。” 叶羁怀走出帝寝,走进宫中的夜色。 初夏夜晚的皇城里处处飘着淡淡莲香。 走在他已不能再熟悉的石板路上,叶羁怀却感到了许久未曾感觉过的心浮气躁。 刚才在寝宫里,他那般果断地答应出征,只是因为如包世郴所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必须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保家卫国吗? 还是因为他怕,应典借祁王之手图谋不轨,叫他这些年的苦心耕耘毁于一旦,所以他必须,先下手为强?
90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