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叫他没想到的是,他最终,竟还是没能带走叶羁怀。 而且即便那时他脑袋一片混沌,如今也能清晰忆起,他义父喊出的那句誓言。 清晰到每一个字。 每一个字。 * 简图骑在马上,那马背颠得他一身老骨头快要散架。 一左一右两个锦衣卫虽然心疼老大夫,可也着急从这龙潭虎穴的苗疆赶紧离开。 就在三人骑到牛角峡谷,不久便能回到大魏疆土上之时,身后却传来浩浩荡荡的马蹄之声。 简图一阵心惊肉跳,跟身旁两个锦衣卫说:“快走!快走!”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简大夫!” 路石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简图绝望地回了头。 不久后,路石峋将简图请到了一处无人的山谷,那两个锦衣卫都是徐千的老部下、路石峋的老熟人,这会儿也在一群苗军的看护下喝茶歇息。 路石峋此时身穿着苗族王家服饰,繁复的银饰与铠甲更衬托得他身形高大。 简图开门见山道:“祖宗,看在我把你救回来的份上,别为难老头我了?” 路石峋问:“是义父要您来给我治伤的吗?” 简图心道那不然还能是谁。 但这些年简图一直替叶羁怀做事,知道叶羁怀最想要的就是这崽子能安安分分不找麻烦。 且这次出来前,叶羁怀专门找人交代他不要节外生枝。 于是简图答:“这毒是我们太子殿下误伤了您,我大魏与苗向来交好,我身为大魏朝廷命官,自当尽心竭力为王子您诊治。” 简图说完这番话就感觉与路石峋之间空气的温度直降到了冰点。 他速战速决道:“朝廷交代了下官,一旦完成使命须即刻回京,老头王命在身,就不陪王子您叙旧谈天了,今后还盼您常来京城做客。” 简图说完就提着袍子往马匹的方向走。 路石峋在他身后喊道:“简先生!这真是义父想要的吗?” 这一刻,简图听出了路石峋声音里的委屈、不甘与愤恨。 他也是看着路石峋长大的,知道这小子看着凶,本性却善良,且对叶羁怀忠心不二。 简图抬头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的惨淡晴空,心道小玉声啊小玉声,你也真不是个东西。 他转过身,望着路石峋,终是说了一句能叫良心过得去的话。 “溪成,你义父有你义父的人生,你也有你的。人这一辈子,能自己掌控的事又有多少呢?别问他想要什么了,问问你自己吧。” 简图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姱薇这时走到路石峋身侧,询问大王放人还是留人。 路石峋盯着简图跌跌撞撞的背影,好半天后,才说了“放”。 路石峋转了身。 山谷险深,怪石嶙峋,行走其间的人明明是那般高大,在这一刻,却折了脊骨。 只被险峰奇山衬得那般孤零无助。 他想要什么? 哈哈哈…… 简老头啊简老头。 他想要的,这世上唯有一人能给。 只是那人,不肯罢了。 正泰二十四年,苗王路延越突然暴毙。 盛传路延越并非死于疾病,而是被大儿子路九阡所杀。 故王室成员皆不承认路九阡的王位继承合法性。随着王室内部土崩瓦解,苗疆迅速分裂成数个不同阵营,为争夺正统王权,各方纷纷组织武装军队,相互间厮杀惨烈,苗境一时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百姓无一日安宁。 苗三王子回苗的消息,开始并未引起王族内部的重视。 一个娘亲是魏人、十几岁便因刺杀父王被逐出王室的狗杂种,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但不出几月,路石峋便带领一支部队平定了苗疆西北。 苗三王子在战场之上势如破竹,毫不吝惜生死地冲锋陷阵,以骇人手段叫对手望风而逃,一人一马浴血奋战、战无不胜,投向苗三王子麾下之人日益增多。 眼见着,这位消失多年的大魏杂种统一苗境之势,竟已不可阻挡! 路石峋不仅在苗军当中赢得了极高威望,也因其待民政策仁慈,在百姓之中声威日盛。 只不过路石峋的近卫们都有一个疑惑。 为何他们的将军从不熄灯。 每到夜深人静,那军帐之中总要映出荧荧烛光,并传出低低呜咽之音。 有的士兵问:“将军在哭?” 其他士兵却不信:“相信将军会哭,还不如信我家公鸡下蛋了吧。” 怎会有人信。 在战场上杀伐狠厉,令整个苗疆闻风丧胆的苗三王子,苗境战神,却在无数个夜晚,望着摇曳的烛火,双眼无神,泪水不受控制地淌。 路石峋没法合眼。 只因他一闭上眼,眼前就只有叶羁怀朝他探颈索吻的画面。 只有杀人。一刀又一刀地杀人。 战场上的刀光血祭,反倒成了他的救赎,却也同样是他的地狱。 他伸手捻灭烛火,火苗一遍遍烫破指尖的感觉,才能勉强将他从钻心的疼痛与死亡的麻木中唤醒。 他灭了再点,点了再灭。 只问这老天…… 为何还不天明。 为何……还不天明。 * 叶羁怀是在自己屋中醒来的。 他猛然惊醒,张口便唤“阿峋”。 屋外这会儿有三个人。 阿福跟徐千听到动静立刻跑进了屋。 韩飞并没跟着,只抱臂靠在门前的柱子上,心情不错地望着院子里开得正好的桃花,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 阿福奔进来,看到叶羁怀就红了眼眶。 徐千走到叶羁怀床前,看见叶羁怀脸色惨白,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 叶羁怀却只问:“简太医去了吗?” 徐千答:“已经去了。” 叶羁怀停顿片刻,十分轻声地问道:“人救回了吗?” 徐千答:“还不知。” 叶羁怀没再追问,而只问:“我晕了多久?” 阿福一面替叶羁怀拧帕子一面答:“您睡了整整三日!” “整整三日……”叶羁怀嗫嚅着。 整整三日,还没路石峋是死是活的消息。 徐千见叶羁怀如此失魂落魄的形态,实在不忍,又道:“太子殿下来看了您许多回。” 叶羁怀并没接话,片刻后却只问:“那些柔然人此刻在何处?” 徐千答:“李将军已带兵出发,沿线州县也已加紧布防,没再发生抢掠事件。” 叶羁怀又问:“那孩子的娘亲安葬了吗?” 徐千答:“叶大人放心,都办妥了。” 叶羁怀听到这,总算放下些心。捏了捏鼻梁问:“苗兵呢?” 徐千答:“苗兵一直在火速撤离,但沿路并未惊扰百姓。苗疆如今同我大魏仍然交好,兵部已经上书奏禀,可太子殿下并未有所批示。” 说到这,徐千抬眼望了叶羁怀一眼。 叶羁怀道:“是不是圣上?” 徐千点点头:“太医说,恐怕就是这几日了。” 叶羁怀闭了眼,对徐千道:“辛苦徐大人。” 正泰二十四年,三月十六。 叶羁怀醒来两日后,正泰帝驾崩。 正泰帝楚衡,生于浙江钱塘之地,为第二代藩王。 父亲楚泽是魏太祖第七子,十四岁封藩。 楚衡名为藩王,实则家中既无田产也无收入。 父亲楚泽荒淫无度,家中曾一度一贫如洗。 楚衡少时甚至要与府上之人化妆出街乞讨才能填饱肚子。 三十岁,楚衡被以于征和为首的内阁推选,入京称帝。 前期楚衡对内阁俯首帖耳,后逐渐掌权。 四十八岁时为巩固政权肃清内阁,一手造成于征和冤案,牵连人命达数百之众。 一手提拔陆果等奸臣酷吏,放任内宦霍乱朝政。 大魏本就薄弱的根基在这二十四年间几乎被掏空,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柔然铁弗虎视眈眈。王朝内忧外患,官员贪腐成风,民生凋敝困苦。 晚年越发自私自利,一心求仙问道,只求长生,不理朝政,任由时任首辅陆果全权处理国事,将朝堂内外搅得一派乌烟瘴气。 卒年,五十四岁。 正泰五十四年,楚衡驾崩,其子楚旸即位。 年号明启。 明启帝登基之日大赦天下。 同日,宣叶羁怀擢吏部左侍郎,入阁为阁臣。应典擢刑部右侍郎,同入阁为阁臣。 楚旸第一次上朝。 望着朝下文武百官,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眼底再没了初上龙椅的慌乱与迷茫,眉眼间尽是严肃与庄重。 李德替楚旸宣读完几道任命圣旨。 楚旸问:“众卿家今日可有要事禀奏?” 叶羁怀出列,对楚旸道:“陛下仁厚,借大赦天下之机,臣想请奏,重审于征和通敌案。” 叶羁怀的话,即刻在满朝上下掀起轩然大波。 但叶羁怀只是微微颔首,神色不变,等待楚旸发话。 有关于征和案,他曾与楚旸私下交流过许多回,也达成了共识。 当初此案主审是陆果,整个审理过程丝毫不透明,结果也叫人难以信服,况且牵连了那么多人砍头、下狱、流放、抄家,不明不白地家破人亡。 随着陆果的倒台,重审于征和案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楚旸当初对叶羁怀说,今后定要为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平反,至于于大人究竟有无罪过,也当重启审理,重搜证据,要让那些确实枉死之人得以沉冤昭雪,给他们的家人,也给世人一个交代。 然而在叶羁怀奏禀完后,楚旸并没立即给予回应。 等朝堂重归了安静,楚旸开口道:“此事涉及甚广,叶阁臣的话朕记下了,宜从长再议。还有卿家有事禀奏吗?” 应典闻声出列,朝楚旸道:“陛下登基,普天同庆,各地藩王皆陛下亲人,不少乃陛下长辈,何不趁此机会邀请他们入京一聚,以示陛下孝心,家和万事兴,此举一来告慰先帝,二来为天下子民做榜样。” 楚旸闻言立刻道:“应阁臣所言极是!朕即刻便差人筹备此事!” 朝上又涌起一阵喧哗。 但叶羁怀一直不动声色地立于原处。 请藩王入京,乃天家大忌。 那些没有旁的心思的藩王会担心皇帝要撤藩,不反也将被逼反。 但若是本就有造反之意,那这就是引狼入室! 但叶羁怀也知道楚旸为何会答应。 这些时日应典总对楚旸明示暗示楚衡在位时碍于自己藩王入京身份,刻意打压各地藩王,弄得各地怨声载道。 可楚旸不同。楚旸是名正言顺继承的皇位。 因此有这个责任去安抚各地藩王,免得他们积怨太深,日后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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