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溅满座。 姬循雅放下手。 几滴血落在赵珩苍白的下颌上,明明只是温热,皇帝却仿佛被烫到了,猛地缩瑟了一下,“将,”他喉头干涩,半晌才颤抖着将完整的词句说完,“将军。” 他看不见,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无非是刺客刺杀他,又被姬循雅当众杀了。 刀挺快,赵珩起了几分兴致,不知近三百年后的兵刃,与他当年的刀剑有何分别。 腥气蔓延,与满殿雅致馥郁的熏香混合,甜中带腥,呛得人阵阵反胃。 众臣如初梦醒,面无人色地向上看去。 刚才还活生生的侍人……不,刺客,此刻正以一个相当诡异的姿势俯压在御案上,三尺青锋从他后颈刺入,贯喉而出,直直插入桌案。 血液喷涌,顷刻间就在他身下洇出一滩血。 不需人吩咐,立时上来几个军士,见怪不怪地拔剑抬尸。 殿内无声,如同一巨大的棺材,将在场诸人尽数钉进其中。 “陛下,”姬循雅开口,“是臣疏忽,竟令刺客混入太极宫,请陛下降罪。”一面说着,一面从衣袖中拿出条帕子,他倾身,素白的缎帕几要擦过赵珩的脸。 不料刚刚还吓得一动不动的赵珩倏地往后一退,他退得太远太极,身形不稳,一把按住了桌案,又猛然抬手,再出声,已是满口轻颤,带了几分压抑的哭腔,“朕……” 姬循雅目光在赵珩脸上游走。 他半点都不信赵珩,但不妨碍他欣赏赵珩表演出的恐惧。 似天然而发,毫不造作。 “陛下受惊,不若,臣先送您回潜元宫,”姬循雅很喜欢他这幅样子,语调愈发低柔耐心,哄着道:“可好吗?” 赵珩强压着颤抖,“朕,朕不必将军相送。” 姬循雅轻叹。 众臣心跟着一紧。 在场皆是累世公卿的勋贵,便是从前也害过旁人家破人亡,但何尝亲眼看过杀人,还是这样,半点不体面,鲜血淋漓的杀法。 姬氏自降昭后其子孙虽有官职,却不问庶务,历代皆以清谈读书为要,也算得上清贵的诗礼之家,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杀人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的疯子! 就在众人以为姬循雅将动怒时,他却温言道:“既然陛下不想,臣不敢强求。” 皇帝被吓狠了,只觉眼前这个是毒蛇豺狼,殿中那群是只会明哲保身指望不上的废物,慌不择路地说:“朕要燕靖思送朕回去。”
第二十四章 姬循雅长睫垂了下,微微笑道:“好啊。” 他倾身,不顾赵珩躲闪,捏住皇帝的下颌,动作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拭净了上面的血。 指下皮肤冰冷光洁,姬循雅没忍住,或者说干脆没忍,长指一刮,满意地蹭过被自己擦净的皮肤,“来人,送陛下回宫。” 赵珩偏头,避开了姬循雅的手。 姬循雅不以为忤,亲昵地扶起赵珩,“陛下,臣陪您出去。” 皇帝明明怕得站不住,偏生要逞强,他欲推开姬循雅的手,遭姬将军轻而易举地擒住了手臂。 燕靖思快速抬眼看了下皇帝,见他步履虚浮地走出去,面上流露一丝不忍。 燕朗站在燕靖思旁侧,瞥到他的表情,神色复杂地捶了他的肩膀,“回神。” 燕靖思知道是自家兄长,稍稍转头,低声道:“陛下到底长在深宫里,哪里见过死人。” 是在为赵珩的惊恐辩解。 兄弟二人越过一众吓得腿脚瘫软的勋贵宗亲,燕朗亦压低了声音,淡淡反问:“你从前不是觉得,这等勋贵之家,蒙先祖荫蔽而忝列高位,既无济世之文德,也无安邦之武烈,羸弱萎靡,实乃国之蛀虫吗?” 燕靖思一愣,这才彻底转身,看向燕朗。 兄长今日怎么这样郑重? 他的确说过,只是,燕靖思顿了顿,道:“是,可我,我不过是……”少年张了张嘴,“觉得陛下,有些可怜。” 话音未落,燕朗轻吸一口凉气,他扫了眼一堆恨不得将自己脑袋埋到地下的臣僚,“那你觉得不觉得,他们也可怜?” 少年看过去,其中一人察觉到燕靖思的目光,知道他得姬循雅重用,谄媚一笑,朝他颤颤拱手。 燕靖思收回视线,如实回答,“不觉得。” 燕朗被他实诚的态度噎得沉默几息,而后硬邦邦地说:“陛下是皇帝。” 燕靖思很有几分疑惑地看着兄长,“我知道。” 燕朗面无表情,“如皇帝这样的身份,你竟会觉得他可怜?” 自赵珩醒来后,其行止与传言中大相径庭,虽极随和爱笑,却一眼望不到底,令人琢磨不透,他这个傻弟弟居然真认为皇帝表里如一,最最要紧的是——将军对皇帝态度太不寻常,如视鼎中禁脔,燕靖思与赵珩再深交下去,定有伤己之危。 “我……” “看管一个身体不便的瞎子,每日何需上百人?还要每两个时辰轮换一次。”燕朗打断道:“靖思,连将军待皇帝都谨慎无比,你怎么敢觉得他可怜?” 燕靖思张口欲言,却听殿外传来一阵喧嚣。 模糊间听到有人高声禀报,“将军,太极宫南苑走水了!” 燕靖思与燕朗对视一眼,疾步出正殿。 余下诸人听到声响,惊恐地面面相觑。 忽有一人快步向殿门的跑去,群臣大骇,一时间人群骚动,紧随其后。 未至殿门,两把长剑倏然落下,利利寒光照得来人面色惨白。 他猛地顿住脚步,惊惧到了极致反而莫名地凝出一股虚假的胆气,厉声呵斥道:“我乃平王世子,你敢拦我?!” 赵珩听到这声怒喝,忍不住转了下头。 夜风吹拂,一点若有若无的焦味在鼻尖萦绕。 “姬将军!”他高声道。 姬循雅见赵珩转脸,也跟着转了过来,有些莫名地朝赵珩面对的位置看去。 姬将军生得一双黑眸,眸色冷且深,幽暗幽暗的,如一方深不见底的潭水,总让人觉得水底下仿佛还蛰伏着什么凶物。 来人被轻轻扫了一眼,浑身就结了冰一般阴冷,“姬将军,”强撑着继续往下说,语气却全然变了,柔顺且恭敬地问:“敢问将军将我等留在太极宫,是何意?” 姬循雅按着赵珩的肩膀,顺手将皇帝掰了回来,他彬彬有礼道:“方才有刺客在南苑放火,意图谋害诸同僚,幸而臣的部下早早发现,”他是在同赵珩说,把皇帝飘忽的注意力拽了回来,“才未酿成大祸,刺客尚未伏诛,只能委屈各位,暂留太极宫。” 赵珩抬头,往姬循雅的位置看。 姬循雅微微笑了下,声音顿沉,“封锁五门,任何人不准出入,强闯宫禁者——杖杀。” 语调平静,却令在场诸人都感受到了一阵毛骨悚然的肃杀之意。 就在半刻前,太极宫内刚刚拖出去一具尸体,血腥味还没散干净! 太极宫内的私语立止。 “今夜让陛下受惊了,”姬循雅捏了捏赵珩的肩头,“待抓住刺客后,臣必亲往潜元宫请罪。” 皇帝白着一张脸,勉强笑了笑,“不,不敢。”他挣开姬循雅的手,急急道:“小燕卿,送朕回去。” 燕靖思下意识看了眼姬循雅,见将军没有反对之意,便快步上前,扶住了双肩微颤的皇帝。 赵珩并没有挣开燕靖思的手。 姬循雅眯了眯眼。 燕靖思小心翼翼地扶赵珩上辇车。 想起燕朗的话,燕靖思没忍住,悄然地看了眼赵珩。 皇帝今日受了几次惊吓,甫一离开太极宫,立刻维持不住先前的威仪,惊魂未定地瘫倚在靠背上。 他面色惨白,唇上也无一点血色,看上去当真是怕极了。 燕靖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皇帝虚弱地喘了口气,觉察到燕靖思在看他,勉强扬了扬唇角,露出个有那么点魂不守舍,还有点觉得自己丢人的赧然微笑,“让燕卿看笑话了。” 燕靖思想,皇帝怎么会像兄长说得那般心机深沉呢? 燕靖思摇头,“臣不敢。” 赵珩笑了笑,又虚弱地靠了回去。 帝王眉心紧锁,望之,似有几分自觉前路不明,风雨飘摇的愁郁之色。 他双手平放在膝上,无意间便捏到了白日程玉给他的玉环。 赵珩顺手套到拇指上,他这段时日折腾得清瘦,手指不过骨头外裹了一层绵软的皮肉,戴上去松松垮垮,很不合适。 他捻了捻指环,清风吹拂,神智愈发清明。 以姬循雅目前表现出的才能与谨慎,方才在宫宴上的刺客,绝不可能是一时疏忽放进来的,倒像是姬循雅早知道对方欲刺杀他的消息,放松守卫,故意为之。 至于之后的走水,赵珩垂眸,天生偏淡的眼眸中若有情绪涌动。 无人伤亡、火很快被扑灭、刺客逃走,怎么看都像是姬循雅为扣下群臣,预先找的藉口。 赵珩心念一动,有气无力地向燕靖思道:“小燕卿,朕先前听闻玉玺遗失,将军替朕寻找,不知有下落了吗?” 燕靖思不明所以,只当赵珩关心国事,挑了句无伤大雅的告诉皇帝,“臣等先前得到消息,说玉玺仍在陪都。” 那极有可能,在宫宴之上,某位大人的家中。 赵珩点了点头,似是疲倦到了极致,单手掩面,浓黑衣袖立刻将他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他无声地笑了下。 既向天下证明皇帝未死,又借刺杀一事震慑了皇帝与群臣,还,还将得到玉玺。 长袖微动,一只瓷瓶悄无声息地滚落到赵珩手中。 怎么好事,都教姬循雅占尽了? 他拇指一捻,药塞被顶得滚落到他脚下,淡淡药香飘散开来。 趁着宫中混乱,潜元宫守卫日减,防备松懈,定有离宫的机会。 赵珩本想在宫宴时悄然用药,做出中毒之状,假称有刺客,把水搅浑,趁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追击刺客上,他再设计离宫。 奈何宫宴上先刺杀后走水,好戏一场接着一场的上,根本没给赵珩服药的机会。 “陛下,”燕靖思道:“潜元宫到了。” 不过,赵珩想,姬循雅先前为何要裁撤潜元宫的守卫? 他被燕靖思扶下辇车。 宫门戒严,太极宫有重兵把守,姬循雅人又在太极宫内,其他宫室处的守卫定然有所松懈。 所以,电光火石间,先前通过各种方式得到的只言片语终于连成一线,最后一环,就在潜元宫内! 而他,则是引鱼上钩的诱饵。 既然姬循雅想,那么他怎能不让姬将军称心如意? 赵珩轻轻推开燕靖思的手,低声说:“让朕一个人呆会。” 燕靖思沉默须臾,见赵珩流露出的疲倦不似作伪,便道:“那臣等,在您十步之外跟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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