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欲下辇。 还未等他开口,手臂就被扶住。 力道极重,令人挣脱不开,比起扶,更像是扼。 赵珩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不必猜也知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有谁敢如此放肆地对待皇帝。 赵珩扬唇,露出个再疏离矜傲不过的微笑,“多谢姬将军。” 姬循雅自然地扶他下辇,亦淡淡道:“陛下客气。” 眸光掠过帝王好看得如戴了层笑面的脸,旋即姬循雅垂眼,有几分不虞地想,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全无依靠似地伏在他身边。 赵珩此人,果然心性莫测,狡黠善变。 待赵珩站定,众臣立时撩起衣袍,面对二人下拜见礼。 “陛下万年——” 呼声震天,在空阔的太极宫外回荡不息。 姬循雅的手紧紧锢着赵珩的手臂,严丝合缝,竟如一道为赵珩量身定制的枷锁。 两人并肩而立。 为臣者,竟与帝王并立,其意如何,不言而喻。 赵珩笑容无改,好似根本不在意姬循雅的僭越之举。 众臣顿了几息,又不约而同地扬声道:“将军万年——” 朝中重臣、世族贵胄、乃至赵氏宗亲,衣冠朱紫者,尽皆跪拜在他们二人脚下,口呼万岁。 便是最最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的圣人,亲历此景者,如何能不生出几分染指天下的野心? 有臣下悄然抬眼,去看此刻大权在握的姬将军。 却见其面容明丽,如冰似玉,冷黑的眼眸一转不转地死死注视着帝王。 脸上竟无一点兴奋。 姬循雅盯着皇帝,喉结微微滚颤。 你在想什么?你可是在想,姬氏一族果真是乱臣贼子当年就该族灭之?你可是在想如何除掉我这个奸佞,大权独揽后要好好为我炮制死法?让我想想,是凌迟还是车裂? 不对不对,以赵珩的心性,他绝不会为了一个谋反的臣下,而让自己在史书上留下残暴滥刑之名,大约还如上辈子一般,劝他来降,必以王侯礼待之。 千灯之下,帝王俊美的面容灼灼生辉。 姬循雅听得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但不论你在想什么,目光如有实质地舐过赵珩面容的每一处,现在,你最恨不得处之而后快,费尽心思而无济于事的人,是我。 只有我。 姬循雅目光滚烫,奈何赵珩脸皮够厚,他自若地和姬循雅接受着群臣朝贺,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被权臣把持朝政的感觉。 这感觉新奇,他第一次体会,也算理解了当年他娘摄政时,北澄少帝为何天天闹着要自杀了。 呼声如此三遍,群臣乃止。 群臣起身,这时才敢正大光明地抬头去看为首两人。 在看清后,眸光陡然发颤。 昭尚水德,故而服黑。 姬氏尚火,因此着红。 皇帝着浓黑厚重的朝服,乃是大昭历代帝王贯穿的朝服式样,周身以滚金纹为饰,沉郁庄重,气魄逼人,本该无一艳色,却见其蒙眼药绸用朱,绸面洋洋洒洒,极尽华丽地绣满了凤凰羽。 这是姬氏的图腾! 似血的猩红刺得群臣眼睛都发疼。 姬循雅此举,岂非赤裸裸的挑衅与羞辱吗?! 皇帝不知群臣心中惊涛骇浪,他只心平气和地心说,朕是不愿意自尽的。 “众卿平身。”赵珩朗声道。 众臣起身。 皇帝偏头,朝姬循雅露出一个粲然的微笑。 这是今夜,赵珩见到姬循雅后,露出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他笑起来好看,此刻更毫无掩饰,恣意多情,叫人移不开眼。 如吮蜜糖。 他不愿意自杀,却并不介意,杀了身边人。
第二十三章 赵珩保持这一个姿势久了,手臂有些发麻,他幅度很轻地动了动,不足一息,姬循雅握着他的力道立加。 赵珩微微偏头。 姬循雅正引赵珩入正殿,余光瞥见赵珩动作,亦转头,明知故问道:“怎么了,陛下?” 姬循雅离他太近,略转转头,唇瓣开阖间带出的小小吐息便大半吹到皇帝耳畔,凉且痒,如昨夜被蛇尾绕颈纠缠不去似的。 群臣肃穆,皆静待两人先入正殿。 众目睽睽下,这诡异又暗昧的感觉蜿蜒掠过赵珩的脊骨,弄得他有些不适地吐了口气。 而后,帝王收敛了所有异样情绪,微微一笑,抬手往姬循雅肩上拍了拍,“将军待朕关怀备至,朕甚为动容。” 姬循雅目光从赵珩手上一掠而过,“为臣者,理当如此。” 自始至终,他一直未放开赵珩的手。 若朝中尽是如姬循雅这样的臣子……赵珩微弯的眼眸中闪过一缕阴郁,再快再利的刀,亦难处置干净。 赵珩一笑,“如将军者,世间能有几人?” 此语若有深意,姬循雅却不怒反笑,“陛下谬赞,臣愧领受之。” 众臣为显恭谨,待赵珩与姬循雅入殿后才渐次而入,因而,哪怕是最前者,也只看见了姬循雅偏头含笑与皇帝说话,而素来喜怒无常,稍有不顺心之处便要大加惩处的皇帝竟也面带笑意。 果真历经生死,能磨砺人的性情,再次之前,群臣从未想过,皇帝能与忍辱负重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如今见皇帝强颜欢笑,纵然先前暗暗有了大昭天命已绝,或将改朝换代的念头,有些人此刻心情亦难免笼罩了层黯然。 二人入座。 群臣亦随之坐下。 姬循雅面向赵珩,笑道:“臣自入陪都以来,一直流言蜚语不断,言及臣,则必乱臣贼子谋害君上,所图不小,今陛下玉体无恙,臣身上的罪名,也算洗刷大半了。” 话音清润,不疾不徐,朗然若玉鸣,只闻起声音而不考虑内容,令听者很难不心生好感。 赵珩承认,姬氏不发疯时,看起来的确是温润而泽的君子像。 但——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众臣不期而同地想到。 何为入陪都以来流言蜚语不断?君带兵数十万气势汹汹南下难不成是游山玩水吗,其居心不轨世人皆知,竟还能如此冠冕堂皇地说这是流言蜚语!况且,何为罪名洗刷大半,自他囚禁皇帝以来,流言一则说姬循雅已鸩杀皇帝欲自立,一说姬循雅欲控制皇帝以操权柄,如今皇帝活着,只能说明前者不实,却不能否认后者。 姬循雅此言,直接将流言做实。 便是明明白白地昭告世人,皇帝已在他手中,诸卿当如何? 又能如何? 今日宫宴,既是为了让他们看皇帝未死,更是姬循雅在确立权威。 他自出现以来,其行止,皆踩在诸人的底线上挑衅! 有宗亲被气得脸色张红,欲拍桌而起,手还未按到桌面,余光却瞥到一片森白。 是,身后靖平军未完全出窍的利刃。 他悚然剧震,一下子清醒过来,倏地收回手,死死压在膝上,不过几息,已是大汗淋漓,面若金纸。 姬循雅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见对方此刻恨不得缩到桌子下,轻轻一笑。 “陛下,”礼部官员不敢不让姬循雅上座,亦不敢把皇帝放在下面,遂两人并排,皇帝略向前一些,坐下后距离更近,姬循雅只要稍稍倾身,就能贴上赵珩的耳朵,“几千朝臣亲贵,蒙国恩深重,血勇仍在者,俱绝矣。” 幽冷的吐息轻拂。 赵珩不以为意。 皇帝能带着南下的朝臣必然是亲信中的亲信,譬如现在还生死未知的国舅,还有一些人,在得知皇帝欲往陪都后,怕国都沦陷后性命不保,自然要千方百计地同皇帝“南巡”,偏安一隅,求得苟存,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人,本身就谈不上有何骨气。 赵珩偏头,姬循雅却尚未坐回去,距离瞬间被拉得极尽,堪堪呼吸相缠。 我还未喝,一臣下不可置信地心说,怎么便醉得产生幻觉了? 赵珩的声音亦不高,“昔年姬景宣兵败于曲池自尽,后燕国灭,宗亲姬氏尽降于我朝太祖,”语调平和,毫无挑衅之意,“以将军所言,血勇仍在者,亦绝矣。” 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 岂非找死!有人心道,不仅自己找死,更是给旁人引祸,倘姬循雅震怒,他们这些人焉有命在?! 姬循雅看向赵珩,目光沉沉。 可惜赵珩是个瞎子,就算姬循雅这时候盯他盯出朵花来,他也看不见,忽地一笑,向姬循雅举杯,话音中带着赞叹,“然二百七十年后,不也有将军这样的卓然儿郎,挽朕之江山欲倾。” 众人心里跟着一紧又一松,短短片刻就已体会了多少人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大起大落。 姬循雅亦扬唇,眼中却殊无笑意,温声道:“陛下,杯中无酒。” 赵珩晃了晃酒杯,“朕喜不自胜,竟未觉察出,”他笑道:“朕先前荒唐,误解了将军一片忠心赤诚,待回京后,朕必发明旨,将姬卿封号改为宸,卿以为如何呢?” 此言既出,殿中已是一片寂静。 诸多封号中,以宸字最贵不可言,太祖唯一的皇子,之后那位世宗文帝,在未入主东宫前,封号就是宸。 赵珩显然不是引太祖旧例,把姬循雅当子嗣看,总不能真是……朝臣喉头紧张地滚动了下,动了禅让之念吧? 至于赵珩说着说着就称呼姬循雅从将军到姬卿,反而是一件极其无足轻重的小事了。 赵珩是活生生的人,俩人不过两寸之距,说话时再小心,也有温热的呼吸洒落在姬循雅面上。 姬卿? 这么唤人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凡赵珩知道名字的,总能得个以卿相称,算不得贵重,更非特例。 还不如将军顺耳。 姬循雅垂了下眼,含笑道:“陛下,臣甚喜承恩二字,这封号乃太祖亲拟,臣感恩戴德,不敢忘怀。” 赵珩闻言亦不勉强,宸字虽然的确是他提的,但此事传扬出去,世人只会觉得是姬循雅跋扈,无比真挚道:“以卿之功绩,自然什么封号都配得。” “臣不敢。”姬循雅驯顺回答。 朕看你没什么不敢的。赵珩心说。 两人正在说话,有侍人上前奉酒。 赵珩握着酒杯,漫不经心道:“卿万事皆好,唯过谦……” 话音未落,变故陡起! 方才那正毕恭毕敬给赵珩倒酒的侍人不知用了何种法子,立时从酒壶下方抽出把匕首来,猛地朝端坐着的皇帝扑去! 匕首寒光四溢,直直朝赵珩心口刺去。 “护驾!!” “陛——” 赵珩听到声响转头,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流露出了抹近乎空白的茫然无措,“将……” 下一秒,利刃入体,如穿透张宣纸似的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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