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道:“你早告诉朕,何必朕巴巴地求你。”他半撑起下颌,“还是说,你想听朕求你?” 程玉写道:陛下多虑。 赵珩虚空往程玉的方向点了点,似笑非笑道:“玉卿如何想,朕不知晓,你自己最清楚。” 程玉被说得面色发沉,正要反驳,却见赵珩姿势悠闲地躺下,再不同他说话。 程玉:“……” 他强忍着将赵珩晃起来辩驳的欲望。 他若这么做,岂非显得自己格外在乎,令赵珩更得意了吗? 目光下移,扫过赵珩全身。 他睡姿好看,俊美飞扬的青年,很漂亮很安静地平躺着,一条药绸覆于双眸之上,看起来,很像是将要入殓的尸身。 倘再给赵珩一身玉衣,大约就是他死时的模样。 程玉静静地看着赵珩,目光不厌其烦地在赵珩身上反复游走。 程玉无声地抬手,他忽然有一种欲望。 他不去找泰陵,如果就此,拧断赵珩的脖子,再将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入殓,和泰陵内那具尸身又有什么区别? 心口震颤,他竟因这个臆想而兴奋不已。 不,不,还是有分别的。 只要他现在杀了赵珩,赵珩的一切,事无巨细,皆要他来决定。 无论是赵珩下葬时所着的衣饰,还是随葬品,都必须由他挑选。 甚至,他可决定赵珩葬在哪。 是葬在尚未修好的永陵,还是,葬在……抬手,几乎要触碰到皇帝的脖颈,葬在曲池。 同你一起。 有个声音在程玉耳畔低语,蛊惑得他心旌摇曳。 只要伸手,轻轻一折,就能,让他所有的臆想变为现实。 程玉直起腰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看起来已经入睡的皇帝。 修长的脖颈毫无防备地裸露在外,几乎在引诱他折断。 他俯身,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摸可以,”忽有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不能掐,也不能亲。” 程玉一惊,猛地向后退了退。 他退得太远,险些掉下去,幸而身手敏捷,一下就稳住了身形。 赵珩听到对面近乎忙乱的声响,笑得浑身发抖。 多好玩啊,他怎么会觉得此人像姬景宣呢? “乖,”赵珩哄孩子似的,但他声音中压抑的嘲笑,只要不是聋子便听得出,“明日还有事,早些睡下吧。” 程玉死死地盯着赵珩,一动未动。 赵珩这次却好像真的睡了,唇角笑意收敛,胸膛起伏渐渐平稳。 赵珩做了梦。 梦中,有毒蛇在龙床上盘踞不去。 蛇身粗壮,尾巴却狭长,漆黑如墨的鳞片在烛光下冷光四溢,铁甲般僵硬。 毒蛇警告般地嘶嘶作响,森白的獠牙威胁似地向外露出,细长分叉的殷红舌头吐出,险些舔过赵珩的下颚。 寻常人看到这种场面,便是在梦中,也要吓得肝胆欲裂,奈何赵珩算一半北澄人,其族以蛇为神,他看见了非但不觉害怕,还生出了一种神仙祖宗给朕托梦的荣幸。 冰凉的蛇尾擦过他的脖颈,缓缓收紧。 窒息感愈发强烈,赵珩不太舒服,但鉴于这是神,还是生生忍耐下来。 他喘不上气,想躲又躲不开,只得无济于事地大口喘息,以求一点怜悯。 梦境外,他闷闷地吭了声。 …… 翌日。 东方未明,赵珩早就醒来,他嫌外面冷,身上又难受,便多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时辰,躺得神智昏昏,将睡未睡,直到,一只冰凉的爪子往他脸上一贴。 羸弱得好像连口气都要喘不上来的皇帝顷刻间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猛地往床里一滚,锦被蒙头,含混道:“做什么?” 这只冰凉的爪子变本加厉,往被子底下探去,手的主人跪在床上,倾身向里,攥住赵珩的腕骨,在内侧快速划道:陛下,该起了。 赵珩昨夜被蛇缠了半夜,醒来只觉脖子上一片疼痒,好像当真被蛇鳞蜿蜒缠过似的,他睡得不好,可起早已成了习惯,到那个时辰自然醒来,睡又睡不着,心情恹恹不悦,沉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程玉写道:卯时四刻。 赵珩浑身不适,未清的余毒弄得他眼睛疼,脑袋更疼,好似有人拿只锋利的小匙在挖他骨头似的,沙沙作痛,闻言登时大怒,“又无早朝,这个时辰叫朕起来作甚!” 程玉欣赏着他脸上难得露出的,笑以外的神情,慢慢写道:晚上有宫宴,请陛下起来更衣。 赵珩凉凉道:“卿也知道,是晚上?” 程玉垂首,很歉然地写道:是奴欠考虑。 视线自然地滑落,正好落在皇帝脖子上。 从正面看,仍是白皙若玉的一片肌肤,不过,倘有心之人能接近皇帝,还敢扯开他的寝衣,便会发现,皇帝后颈靠下的皮肤上,青紫痕迹堆叠,烙在半分瑕疵都没有的脊背上,触目惊心。 他极小心,唯露出了一道青痕在皇帝后颈上。 远远望去,雪白衣领与乌发遮挡间,隐隐可见一点异色。 程玉心满意足地移开目光。 他见赵珩眉宇微蹙,想来是梦里实在被折腾狠了,便伸出手,拇指自然地贴在赵珩的太阳穴上,不疾不徐地按了起来。 赵珩有一瞬僵硬,随后马上便放松了。 程玉习武,力道掌握得极好,既不重得发疼,也没有轻得聊胜于无,闷疼随着他的动作减轻不少。 药绸下,赵珩双眼不自觉地眯了眯。 除了动辄发病和他极有可能是姬循雅这两个小缺点外,赵珩觉得此人简直可称贤淑。 头疼稍缓,赵珩嘴便闲不住,“玉卿温恭婉顺,朕见姬将军时,让你从今往后只留在朕身边,如何?”
第二十二章 他提得漫不经心,显然只是撩闲玩,程玉不便说话,欺负起来更有意思。 程玉面无表情地看他。 无他,只因赵珩这话说得太熟稔,不知先前和多少人说过了。 他指下微微用力,赵珩立时没空多言了,面上掠过一抹不虞,低低喘了口气,命令道:“轻些。” 程玉这才放轻力道。 两人又在床上呆了两刻,赵珩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 此时天光大亮,赵珩又拽着程玉陪他悠悠闲闲地用了早膳。 至下午,放去梳洗更衣。 赵珩看不见,但只用摸也知道,他现在换上的朝服有多华美精细。 袖口,他捻了捻,果然还是凤凰羽。 要不然姬家人把凤凰羽纹自己脸上吧,几百年了,就不能换个新样子吗! 程玉见他揪着袖口不放,力道在大点就能把袖子扯开了,见赵珩不悦,他心情就有些好,又莫名地掺杂了几分不快,便过去,把这截可怜的袖子从赵珩的手里解救出来。 而后,躬身给赵珩系玉带。 赵珩随口道:“朕上次穿朝服,是快死的时候。” 程玉手一顿。 赵珩没注意,仍在惊讶自己当时连喘口气都费劲,居然能撑着起来换朝服。 他已忘记自己同赵旻说过什么了,只记得太子虚虚地跪伏在他膝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珰。” 玉声琳琅。 赵珩回神,发现程玉在他腰间系了什么东西。 他伸手,先摸到一九节蟠螭组佩,然后,捏到了个光滑的圆环。 以墨绶穿过圆环,系在玉带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圆环光洁温润,摸起来像是质地上好的玉,唯一的不足便是中间略有凹痕,触之不平。 “将军的?”赵珩随意地问。 程玉盯着赵珩,写道:是。 他目不错珠,不肯放过皇帝脸上掠过的每一点表情。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写道:以求平安。 赵珩浑不在意地嗯了声。 姬循雅此举大约是想让群臣以为他们亲近些,虽然赵珩觉得毫无必要。 见他没有反应,程玉无声地冷笑了下。 当真,贵人多忘。 而后垂了垂眼,继续安静地为赵珩更衣。 赵珩任由众人前前后后折腾了他一个时辰,他很理解,他现在作为姬将军的偶人傀儡,掌中玩物,姬循雅自然要他漂亮端雅。 他亦不愿意凄凄惨惨地出现在诸大臣面前。 去太极宫前,赵珩还额外用了顿晚膳。 许久未出现的小燕大人很是不解。 赵珩顺手递给燕靖思一碟未动的点心,道:“谁来宫宴都不是为了吃饭,宫中御厨也知晓,”他将最后一块口感酸甜的鱼肉吃了,“故而宫宴上的菜只为好看,且从一早便开始做,怕凉又要隔水煨着,滋味显而易见。” 燕靖思接过瓷碟,“谢陛下,”他犹豫了下,实话实说,“但臣觉得御厨做饭挺好吃的。” 赵珩失笑,起身,临走前又从燕靖思那拿走了块核桃酥,“那你多吃点。” 放入口中,扬长而去。 燕靖思愣了下,赶紧去追皇帝,手上的碟子不能拿着,只得快速将剩下的点心一口一个吃了,快步追上去,含糊道:“陛下,登,”他用力咽下去,只觉宫中的点心虽好吃,但居然甜得让他舌尖都腻腻的,“等等臣。” 赵珩乘辇往太极宫。 他甚少乘辇,因而觉得处处新奇,先前还安安稳稳地坐了片刻,不多时就觉得步辇缓慢,不如骑马迅捷自在。 燕靖思伴在辇旁,余光瞥见皇帝以手撑着下颌,姿态懒倦,不由得笑了起来。 “傻乐什么呢?”赵珩懒洋洋地开口,“说出来朕也跟着高兴高兴。” 少年闻言,细白的脸上登时浮出了一抹红,张了张嘴,却半天没吐出个完整的句子,“臣,臣……” 赵珩本就是逗小孩玩,见他为难,便摇摇头,笑道:“不想说便不说。” 燕靖思原本只红了脸,不知为何,此刻脖子与耳朵已是通红一片,忙道:“臣没不想说,臣……臣,臣方才是在想,”他声音越来越低,少年人嗓音还有点变嗓的哑,轻得几乎要听不清了,“臣跟在陛下辇边,不似军士,倒像陛下身边的内侍。” 甫一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一张脸烧得滚烫,燕靖思立刻低下头,不再言语。 赵珩疑惑地向燕靖思方向转了下头,他实在不知道成了太监有何好笑,最终心中断然道:他就说姬氏一脉相承的疯病不仅祖传,还会感染! 赵珩又软绵绵地瘫倒回去。 辇车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赵珩坐得昏昏欲睡,直到燕靖思低声提醒一句:“陛下,到太极宫了。”方悠悠直起腰身。 眼下虽还未至酉时三刻,群臣却已齐聚太极宫,方才还间或有彼此寒暄的声音,此刻皆屏息凝神,翘首以盼。 赵珩却很清楚,这样几乎诚惶诚恐的礼遇,显然不是对自己这个前途未卜的傀儡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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