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后一瘫,找了个还算舒适的地方躺好。 但赵珩半身染血,后背湿冷黏腻,他忍了片刻,饶是没有洁癖也被恶心得不行,撑着坐了起来,将腰带扯下,连带着上面悬挂的玉饰都随手一丢,然后快速把外袍脱了,胡乱卷成一团,扔到角落里。 “唰。” 车帘被掀起。 苦涩的药味混杂着夜风扑入马车,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不,不,不止有药味。 这人身上的血腥气太重,铁器的森冷,血液的腥甜,还有火油的焦味,混合在一起,阴沉而猛烈地拂面而来,连一贯用来掩藏身份的药气都挡不住这股味道。 如一层铁网。 而他,则是狩猎之人唯一想捕获的猎物。 无处可逃。 砰、砰、砰。 一下一下,因这种代表着杀伐的气味而亢奋震颤的,是赵珩的心跳。 铛地一声响,似有什么器物被放到了赵珩身旁。 皇帝半撑起身,饶有兴味地面向着来人,他伸出手,轻声道:“玉卿。” 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而后,温湿的触感与肌肤相接。 是,赵珩动作顿了顿,被温水浸透了的手帕?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赵珩心道,他以为对方会拿把刀进来。 赵珩身上沾了不少血,手帕所过之处,苍白的皮肤缓缓显露在外,与之相对的,是尚未被擦拭干净,已经开始发黑的血污。 一方手帕很快就失去了本色,来人将手帕与赵珩脱下来的衣服丢在一处,从刚刚放下的铜盆中拣了条新的出来。 丝帕被来人拧干。 水珠滚过手背,十指太过用力,道道青筋向外贲起,几乎到了骇人的地步。 手帕细致地擦过赵珩沾过血的每一处,先是双臂,再是,面颊。 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赵珩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 赵珩吭了声,却扬唇,抱怨似地说:“好疼。” 声音低且软,含着几分倦意,几乎在示弱了。 示弱吗? 来人冷笑。 目光落在赵珩的嘴唇上,前几日好不容易养出一点血气的嘴唇此刻已与纸色不相上下,唇瓣不复先前润泽,干裂得扯开几道口子,血丝若隐若现。 多狼狈的模样。 五指插入赵珩的长发,来人想,和丧家之犬有什么分别? 在陪都养尊处优不好吗?继续做你的皇帝不好吗?在我身边,不好吗? 你为何,永远学不会何为乖顺听话呢?! 长发绕指,来人微微向后一扯,明明没有用多大力,比方才刺客要割断他喉咙时力道小上太多,却能看见赵珩的神情变了。 与逃离皇宫时的狡黠得意、方才面对他的冷漠疏离时都不同,赵珩的表情疑惑而茫然,还有点微不可查的委屈。 似是受了亲近之人迁怒一般的委屈。 赵珩形容狼狈,经来人方才粗暴地擦洗,寝衣被解了不少,棱棱的颈骨外露大半,望之很有几分弱不禁风的可怜。 叫人忍不住放轻动作,生怕这把秀弱病骨,折断在自己掌中。 “玉卿,”赵珩小声说:“轻些,太疼了。” 见他还在装模作样,来人再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一把扯开了赵珩脸上的药绸,将那绣满了凤凰羽,粲然得如一团烈火的绸缎随手扔到一旁。 与他亲手给赵珩带上的玉饰丢在一处。 “好啊,”像是怕赵珩看不见,他倾身而来,堪堪与赵珩鼻尖相贴,这个在皇帝面前扮了十几日忠仆的乱臣贼子扬唇,道:“臣轻些。” 声线温柔缠绵,如跗骨之毒。 烛火刺入,赵珩刚勉强能视物的眼睛很是娇弱,在接触到光线的那一刻,赵珩猛地闭上双眼。 湿润迅速在眼底氤氲,他却扬起一抹笑。 果然,姬循雅就是程玉! 赵珩先前就笃定了七八分程玉的身份,如今乍然听到程玉,或者说,姬循雅开口,毫不意外。 不过即便到了此刻,赵珩不懂,姬循雅为何非要以仆从的身份服侍他? 姬循雅想得到什么?他又已经得到了什么? 见赵珩双目紧闭,姬循雅温柔地问道:“陛下怎么不睁眼?” 赵珩虽好奇姬循雅的长相,却没有冒着伤害眼睛的风险去看他。 在赵珩看来,姬氏一族或多或少都有点相似,他不是说样貌,而是气韵,那种阴沉秀美,循规蹈矩,如同死人般的雅静。 其中最甚者,以姬景宣莫属。 赵珩当年见到姬景宣第一眼时,很是为姬氏公子的容色惊艳了一番,而后便感觉到了一种,说不清的不适。 对于身上散发着死气,而行止如常人的东西的本能反感。 故而,赵珩觉得姬循雅的样貌,大约也就是比旁人好看些,气质再阴沉些而已,不值得他一看。 既然姬循雅不再隐藏身份,赵珩亦无意装傻,笑道:“将军要隐匿身份,朕不看将军,难道不是如将军所愿?” 姬循雅轻笑了声。 温热的帕子再温柔不过地贴上赵珩的脸,从额头开始,缓缓向下。 姬循雅擦得很细致,半点不嫌琐碎,他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赵珩,宛如在清理一件得他钟爱的稀世珍宝。 睫毛上凝了血,姬循雅特意在那处多留了一会,待血块化开,才轻柔地擦拭干净。 长睫轻颤。 赵珩喉结滚动。 他这个人极少知道畏惧是何种滋味,自然也不惧怕身前的姬循雅。 不过,姬循雅把他塞进马车时气势汹汹,裹挟了满身杀气而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抽刀将他砍了,现在却温柔地给他擦手擦脸,赵珩也是个七情六欲正常的人,除了好奇姬循雅到底要做什么外,难免生出了丁点竦然之感。 他忽地想起,自己年岁不大时,入夜后不肯就寝,趁着侍人不注意,悄然溜出卧房,他娘为了治一治他这个破毛病,给他讲了夜游者会被恶鬼抓去吃肉的故事。 中间讲了什么,赵珩这等疏懒的脑子早记不得了,记得最清楚的,便是他娘绘声绘色地讲,“恶鬼吃人前,要先将这人的衣物除去,扔进净池中洗涮干净,再以上等锦帕擦干,涂香膏为调味,开膛破肚,把血放干,上锅,蒸熟。” 眼下姬循雅的一举一动,恰似故事中的恶鬼。 赵珩毫不怀疑,待姬循雅将他擦干净后,会将他抽骨剥皮,吃得一干二净。 丝帕划下,将下半张脸擦干净。 右颊有血、鼻尖上有血,包括嘴唇上,都有几滴干涩的血迹。 姬循雅要做什么?赵珩疑惑地心说。 若真想杀了他何必将他擦干净,莫非是怕脏了刀不成?纵然知道不合时宜,赵珩还是没忍住笑了下,若只是嫌他脏,把他弄回陪都后将他扔温汤中涮一涮不就干净了,何必废这么多功夫。 末了感叹句,姬氏果然繁文缛节甚多,杀人前都这般讲究,难怪把自家子孙都逼得个个不似活物。 姬循雅垂眼,将赵珩唇上的血擦去。 唇瓣微扬,居然是个笑的弧度。 赵珩心狠且没心没肺,令人不由得好奇,皇帝到底经历何等磋磨与羞辱,才能笑不出来。 姬循雅微微用力,将他嘴唇捻得都有些发白了,方见赵珩心不甘情不愿地笑意压下。 “将军,”唇瓣开阖,吐息正扑在姬循雅持帕的指尖上,赵珩明知故问:“何以这般恼怒?” 温暖湿润的呼吸蚀得人皮肤发痒,姬循雅毫不犹豫地拿开手,将刚染了一点血污的帕子丢掉,“陛下是臣靡费精兵不知凡几,千方百计得来的,倾国倾城的至宝,”面对着赵珩在他的擦洗下露出本色的脸,姬循雅今晚难得感受到了满意,“您险些让臣的心血付之东流,您说,臣在恼怒什么?” “唔,”赵珩喟叹一声,听到姬循雅的话连眼皮都未掀一下,笑道:“将军待朕用情至深,朕很是动容,但朕先前同你说过,朕的确不喜欢男子,你不必白费力气。” 姬循雅不怒反笑,“臣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臣不急。”说着,随手从铜盆中又捞出一条帕子,这次姬循雅拧也未拧,径直贴在赵珩脖子上。 乍然碰到这么个湿淋淋的东西,赵珩一个激灵,喉结快速地上下,笑道:“看得出,将军的确不快,连服侍朕,都不如往日用心。” 水珠滚落,打湿了赵珩寝衣的领口。 这条帕子太湿,水渍还有向下蔓延的趋势。 姬循雅勾唇,“陛下的意思是,您对臣之前的服侍很是满意?” 丝帕碾过喉咙。 姬循雅擦这块皮肤时比别处都用力,手指慢条斯理地向下压,与其说是擦,不如说是按。 他太用力,连丝帕的擦拭都显得分外粗粝,随之而来的感觉除了疼,还有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窒息。 赵珩闷闷地吭了声,“满意,朕岂有不满意?”他顿了顿,提醒道:“将军,轻些,你太用力了。” “哦?” 力道不轻反重。 “世家贵胄,天之骄子,”赵珩喉中涌出模糊的笑,“将军少年袭爵,贵不可言,现下又是国之重臣、权臣,手握重兵窥伺天下,能得将军服侍,便是朕,亦觉得三生有幸啊。” 姬循雅眸光愈暗,从他开口那一刻,赵珩就显得毫不惊讶,可见他早已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知道自己是令他皇位动荡,野心勃勃的姬循雅,可言笑晏晏,相处时不见半点怨恨。 赵珩此人,当真虚伪无比。 “陛下既然知道臣就是姬循雅,”手指下压,他满意地欣赏着赵珩的脸上不可自控地流露出痛色,“为何不揭穿臣,难道陛下秉性轻佻,惯爱,”他略略俯身,目光仔仔细细地掠过赵珩脸上每一处,“虚与委蛇吗?” “轻些。”赵珩低声道。 他声音不高,姬循雅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干脆贴得更近,故意道:“陛下说什么,臣没听清。” “非是朕轻佻,而是这场景难得一见,”呼吸愈发艰难,赵珩说得很是缓慢,力图让姬循雅听清他说得每一个字,因为喘不上气,平日清亮的音色就露出了几分黏连的滞涩,“姬将军身份贵重,而毫不自矜。” 他剧烈地咳嗽了声,再开口时,声音仍旧稳当带笑,“你生性卑贱,自甘为奴为婢服侍朕,朕岂会拒绝?” 又岂容他拒绝? 赵珩霍地睁开双眼,水雾朦胧,他一时没看清姬循雅的模样,却看得见姬将军的位置。 姬循雅不期赵珩会突然睁眼,愣了愣,竟下意识向后一避,而后猛地反应过来,生生地按捺住了拉远距离的冲动。 赵珩抬手,一耳光扇向姬循雅的脸,冷冷道:“朕方才说,轻些。”
第二十六章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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