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依山缓缓转动着茶盖,“我提醒二公子一句,倘若江南舞弊当真猖獗至此,缘何这些年半点风声都不曾传出。咱家还以为读书人,多少都有些难缠的。” 这末一句,就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了。 叶观澜用手指将茶盖拨正,道:“督主大人深有体会?” 陆依山道:“可不是,栽过好大的跟头。不警醒些,只怕被某些人卖了,还要替他倒数钱。” 正斗着嘴,地上那阔少应景似的发出浅浅的呻丨吟。 叶观澜心念电转,轻笑一声:“既然督主把人带到这里,想必已经有所发现了吧?” 陆依山“嘶”声,状似懊恼地舔了一圈后槽牙:“公子聪慧啊,咱家在你跟前真是什么都藏不住。玉罗刹。” 伸手一点杨开,语气微沉道:“我可以饶他今日,但等此案了结,他被通缉被诛杀,都与东厂无关。就事论事,这是我的规矩。” 玉桉早就等的没了耐性,叶叶腰肢轻转,瞟视着两眼,朝阔少妩媚一笑,抬指勾住了他的下巴。 风乍起,穿梭在乱晃的枝影间,发出一丝幽咽锐响,锉动着人心口的软肉,激得人不自觉地浑身发颤。 阔少的惨嚎哭求随即盖过了风声。 玉桉俏影独立于灯火之下,如妖似魅的脸藏于暗处,烛辉一衬,映亮了唇角那抹残忍绝艳的弧度,惊鸿一瞥,凄厉无双。 叶观澜被这情形慑得心口倏凉,有那么一瞬,想到了去抓陆依山的手。还没等他付诸实践,胸口连遭急点,陆依山抬臂接住了他。 “怪咱家疏忽,扰了公子心神。良夜合该好眠,这叫人难寐的血腥之事,便让咱家独自消受了就好。” * 风到入夜方止,屋内只余清醒三人,陆依山、杨开,还有玉桉。 陆依山拿手拢了拢香炉里升起的龙涎香,浓厚的白烟后,他微然撩动了眼皮,两道凛然的眸光直射而出,似开弓的利镞。 “提调官?” 玉桉撇开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阔少爷,手指绕着布袋上已经有些掉色的璎珞,嫣然道:“他不是说了嘛,乡试中若要脱颖而出,只需买通提调官,将那人的试卷掺在一批差卷中荐上去。考官纵不满意,也不能一卷不取,如此矮个里拔高的做法,当真妙极了!” 杨开不解:“可是这与翰林院有什么关系?” 玉桉尚在思量时,陆依山已经开口。 “提调官只负责具体庶务,不干涉阅卷事宜,故只受内阁直接指派。叶相有意调和今古文派之争,虑及乡试主考多为新文派官员,提调官的任免权便让渡给了翰林院,由齐大学士一力负责。” 高楼倾覆,虽一卯之误,亦有百梁之功。叶循让权,既是意在绥抚,多少也为了成全他和齐耕秋数十年的知交情分。 “只可惜,”陆依山似叹似伤,“老丞相怎么也想不到,剖肝沥胆却筛不净人心鬼蜮,他的一念之差误了多少锦绣前程!” 言罢,静了许久。 杨开沉吟道:“他们这样大费周折,究竟图些什么?” 话音刚落,他光洁的脑门上顿时挨了一记响亮的栗子。 玉桉银牙咬碎,恨恨道:“杨老七,你信也送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还管这闲事做什么。知不知道多少人正惦记着你的这颗脑袋,真以为泥菩萨能普渡众生?你当我有天大的面子,能保得你这回,还能保得了你下回吗!” 杨开埋首,那矮小的身形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月色朦胧,他声也朦胧,身侧仿佛环绕着看不见的壁垒,世间风雨如磐,他自有锚定乾坤的力量。 “三姐,你说咱们这样的人,在外人眼里是不是早就该死了?” 玉罗刹一愣。 杨开抬起头,眼前掠过了那日刑狱昏光里的容颜清凛。 “可是数月前我被冤下狱时,有个人告诉我,这世上只有当诛之罪,而无当诛之人。” 他笃定道:“既然我不该死,那就容我做些血性之人该做的事吧。” * 叶观澜醒来时,隔墙的梆子刚好响过十二下。 茶汤被吹开细细波纹,嫩绿的叶子在盏中划开一道漂亮的弧。 “怪道说佳人多倦懒,二公子解穴的时间都比旁人更长些。” 陆依山噙着笑递过杯盏,这一碗晾温的酽茶,就是要与他彻夜长谈的意思。 叶观澜啜了两口,环顾四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早已弥散无踪:“人呢?” “你问杨开?”陆依山挨着榻沿坐下,精神瞧着与日间无差,像是永不知倦的样子,“走了。他既盗亦有道,我也不能食言而肥。” 叶观澜缓靠向床栏,昏睡后的思绪有些纷乱:“可是张汝良怎么会和三江鼠扯上的关系?” 灯罩内壁落了只虫,陆依山看着它在烛苗的燎灼下走投无路,半刻方涩声道:“张汝良,是个好官。” 今夜之事盘根错节,陆依山挨件拆开了揉碎了,说与叶观澜。 听到后来,叶观澜所有的讶异、愤怒和愔惋都归于平静,沉淀下来的只有理智的思索。 “齐耕秋少则从十年前开始,便利用提调之权,插手江南科举。原本一直相安无事,不想却被巡按徽州的张汝良偶然间撞破了端倪。” 他衔着片茶叶,在苦味里思量:“曾雉......” 陆依山接言道:“曾雉是这十年来唯一杀出秋闱的婺源士子,却在不久后因为口角之争被胡琦——就是日间打人的纨绔——废了一条腿,即便能够在会试中拔得头筹,到了殿试环节也会因为仪容不整难入圣上青眼。他心有不忿,告到了张汝良那里,才使这桩大案露出冰山一角。” 难怪上一世,有人设了那么大一个局,要置曾雉于死地。 叶观澜倒吸一口冷气:“如此执着于赶尽杀绝,恐怕不止贪赃牟利那么简单。” “当然不止。”陆依山神色渐凝,“如胡琦所言,通过这种方式攫取功名的,并非都是不学无术之流。按照大梁律例,凡于乡试题名者,都能进入州县府衙。哪怕做个刀笔吏,也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 顿了顿,又道:“若只是卖官鬻爵还罢,要是有人借此铺网,培植自己的势力——” 叶观澜脑海中灵光一闪,忽而疾声追问:“除了婺源县,还有哪些地方也曾遭遇脱科之事?” 第10章 红氅 小案上随即多了几个用酒水蘸写的地名。 叶观澜瞩目其上,渐从千丝万缕的乱麻中篦出了一条清晰的线。 “婺源、镇江、太平,都是文运丕隆之地。”陆依山收了筷头,“齐耕秋阻其科举之途,倒不似无的放矢。” “他不是。” 叶观澜肯定地说:“这些地界多出文才,入朝则为高官,致仕则为乡宦。当地在朝堂政事中能否说得上话,就看这些士子们的官运几何了。要真像过去十年间的那样屡试不第,长此以往,就连徽州府的地位也将大不如前。” 陆依山对案思量,叶观澜知道,他这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大梁强藩割据,周、楚、燕、汉四王分制四境,除了一个穷乡僻壤的云南府,就只剩江南之地还攥在东宫手里。 文脉受阻,意味着东宫将来即便承继大统,亦或陷入无近臣可用的尴尬境地。这个道理就算叶观澜不点破,陆依山应该很快也能想通。 不仅如此,叶观澜还有自己的隐忧。 近年来,塞外鞑靼势头渐盛,西北边防重地军事吃紧。移防调兵不光是武将的分内之责,同时也需要大量的文吏书手负责军令抄送、誊录等事宜。 依照规矩,一些通过了乡试,但在京考中成绩不佳的举子,通常会被安排进所在县衙的六房任职。从前世的经历来看,昭淳十二年以后的佥派大多都朝西北都司倾斜。 那些被放在文吏位置上的举子,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军报的人。 联想到沣城之役中泄露在外的布防图,叶观澜愈发觉得这件事背后,还藏着一团更大的疑云。 “官吏守牧为君子重器,岂容擅权者随意染指。”他掷地有声,“此事要查,且得一查到底,断不可令文士寒心、儒道蒙羞。” 公子侧颜如玉,声调也好似落在砖地上的雨脚,打眼望去清凌凌的,不知是月落人间,还是融浸了月色的一眼泉,干净得让人无法移目,又唯恐贪看也是一种亵渎。 陆依山不自觉伸出手,将触未触之际忽感迟疑。光从侧面照在叶观澜的身上,呈现一种静谧而圣洁的美,他情之所至,又不忍破坏。 正当这时,叶观澜毫无征兆地回过头,于是结着薄茧的指尖刚好点在他唇上。 这杳杳一触,两人都似怔愣住了。 叶观澜启唇欲言,翕动之间热息像是要把指端的薄茧都融化了。陆依山沾着那点湿意,忽然地心血来潮,还想去找寻那湿滑的舌和敏感的齿龈。 他停在了那,叶观澜也没有退缩。 欲望是骤涨的潮水,汹涌四散,涤清了掩在骨子里的试探和算计,让人在色授魂与时分各自变得坦诚。 陆依山的想要赤丨裸丨裸地呈在眸底,然而他的眼光越具有侵略性,收手的动作就越显得克制。 “二公子一场好眠,梦里不知是哪位娇客入罗帷了啊?” 对方语带戏谑,叶观澜却只觉莫名。陆依山抬指从他耳后捻下一抹淡红胭脂,叶观澜登时面露窘色。 他方才睡的可是玉桉姑娘的香榻,上头经历过多少回颠鸾倒凤的糜艳事,早教脂粉蔻丹浸透了里子。 叶观澜翻看着衣领袖口的几处缤纷,好好的白衣脏得不成样子。再提腕一闻,连身上都沾染了姑娘家的头油香气。真要是这副情态回到家中,父亲不对自己动家法才怪。 他疑心陆依山是故意的。 九千岁摊手抱屈:“玉罗刹用起刑来,案狱老手见了都要为之胆寒,咱家怎舍得叫二公子受这份惊吓。既委屈你小眠半刻,总不能一席不沾地扔到外头挨冻,那咱家更舍不得了。” 眼瞧着叶观澜忿懑难消,陆依山敛了笑,走去门边吩咐小厮。 “去备热水,公子要沐浴更衣。” * 热水送来得及时,屋内雾气氤氲,水珠很快挂了满壁。 叶观澜脱了衣沉入水中,被夜风吹凉的身子逐渐回暖,连夜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 门扉开合,挟进了一股风,叶观澜打了个寒噤,闭眸道:“欢喜,出去时把门带严实些,冷。” 听得吱呀一声,周遭又恢复了阒然。 叶观澜微微沉身,水面没过鼻梁,只露出一双眼睛,雾茫茫中索性阖上想着心思。 早知宦海风涛险恶,几曾想会到这步田地。曾雉、张汝良,乃至上一世的叶家军,都成了权势倾轧下的牺牲品。换作这一世,仅凭他的赤手空拳,就能力挽狂澜于将倾吗?
136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