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依山答:“我与前辈皆为有所求之人,旁人不解,前辈该知道才是。” 杨开了然而笑。 他转身离去时的背影平静,透着一股死不旋踵的决绝,陆依山静伫片刻,转头对陆向深说:“叫阁中人准备吧,出了蓟州地界就动手。” 陆向深应了声,又道:“对了,你不是让我留意齐赟的动向吗?他要设流觞宴,时间就在三日后,宴客的名单里,有个人你绝对意想不到。”
第12章 赴宴 有道是曲水流觞,蓁华园里泛酒的流水却又有不同。 园子主人从前乃闵地一富商,交通海上,对那蓬莱之地的新巧物设深得真髓。园子正中架起了三层戏台,一场谢幕,诸乐大奏,水从地下喷出来,沿着楼前竹道曼衍而下。便在春寒料峭时节,那上游来水也不砭骨,听闻是引了地下温泉水注入之,机扩工巧令人称奇。 曾雉一时看呆了,呆过后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袖口破烂的线头,一下一下,飘荡在沁脾的香风中。 “在想心思?” 身后蓦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曾雉转头,又惊又喜:“二公子也来了。” 无论前世或今生,叶观澜提起这类的宴饮酬酢便头疼。况且流觞宴说白了,就是一帮簪缨子弟聚到一起,卖弄学识、显摆权势。叶观澜在不喜之外,更多的还有一丝反感。 然而曾雉不明就里,以为只是场普通的清谈会,穿着一件水洗到泛白的夹袄就来了,在满园锦绣里显得格格不入。 不多时,四面就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叶观澜看着曾雉局促的神态,想也知道前世流觞宴上,他必是受了同席之人不小的羞辱,方会说出“诸君皆为刍狗辈,我当登高唾面之”的狂浪之语。而这番话后来也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弹劾他生性狂悖、目无纲纪,难当社稷大任。 “许你来吃酒,不许我来瞧个热闹吗?” 叶观澜含笑如故,一顶大红羽缎斗篷将他的面容衬得冰白如玉,透着股内敛的清澄,在身遭乱花迷眼的喧杂里,他仿佛是此间唯一的清明。 曾雉舒了口气,淡淡道:“也对,如二公子这样的人品,才堪登此大雅之堂。” “雅俗不为金钱故,贵贱非看三尺衣。”叶观澜说,“等来日曾兄平步青云,到了琼林宴上,那方是真正的大雅之堂。” 曾雉听出他在宽慰自己,形色间却更见几分苦涩:“蒙二公子抬爱,只是您瞧我如今的模样,连行走如常都做不到,还谈何平步青云?” 叶观澜深知他伤痛的内情,从未问及只言片语。倒是曾雉置身在这一团热闹中,无意间放大了自伤身世的凄凉,话也变得比以往更密些。 “二公子可曾听闻,江南之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叫空有篇章传海内,惜无亲族在朝中。”他身有残疾,走起路来步伐迟缓,声调也异常沉郁,“起初我是不信的,可到了后来,天意由不得我不信。” 曾雉乡贯太平,并非婺源人士,历经昭淳十年的大乘教之乱,痛失考妣,随流民的队伍徙至徽州界内,此后定籍婺源。 “那时候我七岁,早过了开蒙的年纪。乡里有个念过书的老秀才,考了多年没有中举,粗识得几个字。他看我悟性不差,就收了我做徒弟,传我诗书礼乐,教我明正德行。本以为婺源是块毓秀之地,只要我肯用功,早晚有日能考取功名,光兴门楣。” 曾雉在湖边垒石上站定,被雪催弯的凤凰花枝横于鬓边。 他朝叶观澜笑了笑,“二公子别看我现如今这样不堪,逃难以前,我家也算。人么,稍微有些本钱,就忍不住得陇望蜀。” 叶观澜的额发随风飘散,他没吭声。 曾雉继续道:“可惜,我与先生都输在了时运二字上。两任秋闱落选,转眼就蹉跎到了而立之年。好容易中了举人,又勉强只能跻身乡榜末流。饶是这样,放榜当日先生依旧喜不自禁,拉着我痛饮了整晚,说他熬了这些年,总算夙愿得偿.......夙愿偿了,人也就没了。” 叶观澜:“......怎会这样?” 凤凰花枝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一团雪掉进曾雉的衣领,冰得他眼风遽冷。 他死死盯着前方,寒声道:“胡琦,兵备道副使的儿子,一贯横行乡里。他肚里文墨有限,连童生资格都是靠他爹的官威砸出来的,乡试前想要花重金买通先生替他捉刀,遭到先生的拒绝。他衔恨于心,那晚趁先生酒醉,指使家中马夫驾车将人撞下了河堤。可怜时逢盛夏,正是河水暴涨的时候,先生死了,连具囫囵尸身都没留给我.......” 话音渐低,曾雉眼眶红得厉害,良久却没能淌下一滴泪来。 “翌日捕快登门缉拿,胡琦只推说是个意外,连过堂受审都没有,就随意结案了。我不忿找上门,却被他下令打断腿扔了出去。”曾雉嘴唇颤抖,泣声问道:“他害了先生性命,还能像没事人一样进京赶考、纵情声色,张御史仅仅过问两句,隔日就惨遭了毒手。公子你说,这世间究竟有无天理可言呐!” 叶观澜无话以对。 就在这时,胡琦遛着狗过来了,他似乎心情不差,喝了点酒,松垮的面皮青里透着红。 “你小子也在?这齐家的门脸真是宽,什么阿猫阿狗都纵得进来。怎的,玉痕那个小浪蹄子被爷扫地出门以后,就没再去找你?” 曾雉不答他,皱皱眉,像是早已忘了玉痕是谁。 玉罗刹绝非浪得虚名,只不过她的失魂引没有浪费给胡琦那个酒囊饭袋,而是用在了曾雉身上。 至于胡琦和玉痕,玉桉各自给两人种了万蚁蛊,只要想起那晚在天香楼的事,便有如万蚁噬咬般头疼欲裂。 死是死不了,但蛊在体内,日日汲取宿主精元,人也会迅速消瘦,就像胡琦眼下这样。 他一见曾雉,便起了作弄人的心思,手腕一抖,口中低叱了声,那头站起来及人肩高的狼犬顿时猛扑过来。 曾雉朝后踉跄几步,险不曾掉进湖里,幸而叶观澜及时拽住了他的袖口。 他腰间的荷包失跌在地,里面滚出了一只玉镯。 “还给我!”曾雉低吼着去抢,却被地上的狗链绊了个正着。 胡琦乜眼瞧见他这副狼狈样,叉腰笑得前俯后仰。 叶观澜脸色微沉,刚迈出一只脚,卧波小亭里忽然转出两个人影。小亭四面吊着玻璃窗,挡风与隔断的用途兼而有之,叶观澜一时竟未留意到亭中坐着人。 “既同为今科举子,来日抑或同朝为官。有什么解不开的仇跟怨,必得闹成这样,折损的岂非自身情谊和颜面?” 打头之人是个清隽公子,长手长脚,寒气隐隐,面浮病弱之色,身上瘦得见骨,手里也摇着一把折扇; 紧随其后的那位,虽也布衣幞头作书生装扮,腰侧甚至携着一支毛笔,但往身前一站,给人的第一感觉却是危险。 叶观澜从陆依山的身上也曾感受过危险,但与万劫不复之间尚隔着底线。眼前之人则不然,此人气质实在太阴狠了,举手投足间流出丝丝杀意,仿佛杀人也是与生俱来的一项本能。 “思渠兄,别来无恙。” 齐赟应声回眸,摇扇的手一顿,拇指微微摩挲着食指指节,像是把点什么掐灭了,方浅笑着道:“矔奴怎么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叶观澜默了默,说:“思渠兄设宴,我一时兴起,做了不速之客,兄长不会见怪吧?” 齐赟走近几步,眼神落在了叶观澜鬓角的凤凰花,眸色顿时暗了下:“矔奴能来,为兄自然欢喜不已。” “这位是?” 齐赟眼稍侧,不过片刻,又移了回来:“晁文镜,为兄这趟下江南新结交的江湖文士,一笔书法入木三分,矔奴若有兴致,也可与他时常切磋。” 书法?叶观澜心念倏动,面上如常与那书生颔首示意。 东道主一发声,胡琦收敛了些。齐大学士年年充任考官,今年大约又不例外,其子的薄面总归还要照顾三分。 他神情倨傲,笑时两只眼袋都似跟着抖了抖:“行啊,想要回镯子,就照流觞宴的规矩办。赢了论辩,我还你镯子,再加一整套头面;你若输了,镯子得归我,赶明儿见了谁家小娘子,往出一送,你可不许肉痛。” 那手镯是曾雉娘亲留下来的遗物,他岂容人玷污,咬牙切齿地问:“论题是什么?” “守成与草创,孰重?” 叶观澜眼皮子一跳,从入园一刻起就悬而不定的心,至此重重沉底。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旁人兴许不知情,但叶观澜却心如明镜。 从昭淳十二年开始,漠北鞑靼屡有异动,南侵之心日甚,围绕应对之策,大梁朝堂逐渐分化成两派。 一派力主因循旧制,继续以北藩为屏,并通过笼络朵颜三卫的方式,达到牵制鞑靼兵力的目的; 而另一派则以丞相叶循为首,主张打破“藩地四境不设兵”的惯例,在燕、汉两藩搭界处设置应昌军镇,必要时主动出击,一举收复塞上。 两边划分攻守阵营,逐渐演变为“草创”与“守成”之争,打得不可开交。 昭淳帝明面上持中观望,私下却一直怀疑父亲另有所图,对营建军镇之事百般迁延。 上一世父亲入狱后,叶观澜方得知,原来昭淳帝早已派出探子,秘密收集支持北征的各式言论,视之为丞相结党营私的证据。 在情知圣上耳目无处不在的前提下,齐赟出这样的辩题,用心昭然若揭。 毕竟,曾雉和席间一众古文派子弟不同,他本就不是迂腐的读书人,毫无疑问会选择草创作为持方,再加上遭到了胡琦的羞辱,义愤之下说出的话只会更加过激。 玉痕已经成了废棋,东厂番役又不舍日夜地穷盯着曾雉,再想暗中动手脚已是难为。不如化阴谋为阳谋,借一场辩论给曾雉打上“叶党”的烙印,之后无论是谁出首指证他买通父亲徇私舞弊,昭淳帝出于迁怒都会偏信三分。 曾雉已经理智半失,叶观澜正要阻止,忽被人拉住了臂弯。 齐赟笑意深深:“矔奴向来不喜言政事,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叶观澜在他掌中,一时竟难以挣脱。 齐赟就着这个姿势走近,替叶观澜拢紧了氅衣,语末甚或有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意味:“矔奴,听话。” 上辈子,他便是用这样的口吻和这样的神情,骗得叶观澜待他如兄如友,毫无芥蒂地将与父亲有关的所有事,都对他和盘托出。 重来一次,这一次,叶观澜再也不会了。 胶着之际,小亭里似传出了几声隐咳。叶观澜蓦然间想起,适才入园时,他好像看到了一抬明黄顶的软轿。而放眼镇都十里,除了皇亲国戚,旁人绝无可能用明黄色来装饰轿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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