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雉留神看了两眼,点点头,并未往心里去。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案前,捧着快散架的《春秋公羊传》看,神情看起来莫名萧索。从那日天香楼过后,本就寡言的他话愈发少。叶观澜看得出来,那是饱受天意作弄,日积月累的一种倦怠。 叶观澜刚想劝他出去走走,这时门外忽传来通报。 “曾姓举子何在,翰林院大学士齐赟之子,投贴拜会。”
第11章 所求 齐府的拜帖到底赶在会试前夕送了来。 帖中诚邀婺源籍试子曾雉赴三日后的流觞宴,齐家公子亲自做东,地点就在城东卢妃巷的蓁华园。 叶观澜本以为,凭借曾雉的孤拐性子,多半会对此类邀约敬谢不敏。岂料他看这位古文派的魁首似乎并无多少成见,一口便应了下来。 叶观澜睒了睒眼,旋露出笑涡:“曾兄好气魄,换作是我,应试在即,哪里还沉得下心来与人曲水流觞。” 曾雉此刻宛如一节实心的山药,老实答道:“齐阁老治学纵然迂腐了些,但胜在风骨硬挺,不畏讥谗。他面斥外戚擅权的事迹一度传遍了八府学界,得此家风熏陶,想来齐公子的人品也该非比俗物才是。” 叶观澜袖里扣着折扇正自沉吟,忽觉出微许凉意,不由把目光转向窗外,但见天边浓云遮布,晕染着阴郁的墨色,开春时节仿佛有了落雪的迹象。 他恍惚记起,上辈子齐赟也曾在蓁华园设过流觞宴。彼时他还打趣说,思渠兄莫不是要代圣人提前掌掌眼,充一草帽抡才官。 原来草蛇灰线,早已伏脉千里。 “好端端的,怎么又变天了。” 欢喜咕哝着走进屋,两颊犹有酡红未消散,宿醉后的脚步都在飘——一看便知昨夜又往天香楼讨酒喝了。 叶观澜佯装嗔怪两句,知道他爱吃甜,特意留了仁尔斋的糖果子,让他就着糖把醒酒茶喝了,问:“父亲今日当值,让你送去的点心都送到了?......半道没偷吃吧?” 欢喜说:“没偷吃,是老爷赏我的——” 他被糖噎住,拿茶水顺了气儿,抚着胸口道:“我去的时候听老爷说,阁老今日早朝向圣上请辞,称近来修史任务繁重,就不参与今科会试的命题了。现在担子都压在老爷身上,我打量着好像是门苦差事呢。” 因言及考题之事,曾雉识趣地走开,留叶观澜一人在屏风后,唇线稍稍紧抿。 这当然是门苦差事。 不得不承认,齐耕秋深谙急流勇退那一套。这些天陆依山“查旧账”,除了掌握岑知府贪赃枉法的实证外,最大的收获便是起底了婺源等地士子指控乡试不公的诉状,零零总总加起来,少则也有千份之多,皆被以各种理由压下不提。 照大梁刑律,这些状子递到巡按御史处,便该转呈翰林院决断。整整千份陈情状,就这么不了了之,用一句查无实证来搪塞显然不合适。 齐耕秋知道这件事在昭淳帝心头落下了疑影儿,索性藏锋敛锷,连会试命题都避开。一来为打消外界猜疑,二来...... 叶观澜手持扇,目光随扇骨的反光缓缓游走:二来,春闱考题就仅限皇帝与丞相知晓。一旦像上辈子那样发生泄题之事,甚至不必谁来检举,父亲首当其冲便要沦为怀疑对象。 光至扇柄末梢,泯成一线寒芒,转瞬即逝。 叶观澜在那一瞬里窥见了喋血的恶意。 门帘轻动,微凛的早风簌簌飘进屋来,脂粉浓香袭得人鼻翼生痒,一个女声呖呖婉转地叫着欢喜:“好你个负心鬼,昨晚的酒喝痛快了,晨起就不见了人影,叫奴家好找。” 欢喜闻声色变,鹌鹑似的缩起脑袋,躲到叶观澜身后,“公子救我!” 叶观澜好气又好笑:“人不大,倒学会欠风流债了,谁教你的这些?” 欢喜说:“还不是督主......” 叶观澜看他一眼,欢喜委屈,又不敢犟嘴,只得小声说:“我只是想吃她那里的枣花酥嘛......” 公子蹙额间,香气四溢的玉桉姑娘已经来到了跟前。 “这么巧,在这里也能见到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叶观澜掏出一锭银子,双手托与她,欠了身道:“府上小仆不懂事,扰了姑娘安歇。这点银子,当是昨夜的酒钱,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玉桉看了他片刻,唇角微弯。 “光使银子就够了么?奴家的酒没喝尽兴,公子该怎么补偿?不如,干脆你陪我痛饮一场可好?” 叶观澜脊柱一麻,只恨此时不能把欢喜称斤论两地卖了赔给她。 玉桉握着帕子吃吃地笑,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令人无从招架:“难怪连陆依山那铁树气性都为公子折腰,瞧这羞怯的模样,奴家看着也欢喜啊。” 这下,叶观澜脊柱麻得更甚,杵在那想不必称斤论两,囫囵个卖了更省事。 雪云积压得更深,天色更暗了,窗影披落在她肩头,如同降下一片沉郁阴霾。 “朝廷的判决下了,徽州知府岑帛义贪墨、渎职等数罪并罚,即刻问斩。老七他,祸乱朝堂纲纪,被判流放北勒山。” 叶观澜知道,这样的结果背后,少不得有外戚的推波助澜。 岑帛义不死,寿宁侯他们连觉也睡不踏实,旁者不论,光是那三万两矿税银,就足够让昭淳帝如鲠在喉。 至于杨开。 流放么,一路行去山高水远,出点什么意外是再正常不过。他的生死,从判决下来的一刻起,似乎就已注定。 叶观澜就着引火奴点了灯,在昏光里突然破颜一笑。 “此去天大地大,容督主施展拳脚的机会可也不少啊——” 已过亥正时分,天开始丢棉扯絮地下起大雪。 因是今春头场雪,地气将暖,地下半雪半水,像受潮的糖上盖了一层厚霜。刑狱外的甬道湿瀌瀌的,冲呢皂靴踩在上头,一步一滑。 陆依山身着片金缘绣文九蟒袍,外罩石青色团褂补服,带着一名小火者走近。狱卒在外迎着人,便径直带进了最里间的囚室,揖了个礼告退。 烛光微渺,酒香馥郁。 陆依山斟了酒,说:“事出匆忙,酒水备得粗简,你将就着用些。” 杨开背向气窗端坐,连日受审使他看起来更为清瘦,眼底的亮光却未因此被磋磨掉。 他缓慢地反问:“这算是上路酒吗?” 陆依山不言是否,只答:“行前逢霜雪,喝了酒去,身暖心不寒。” 杨开轻笑,如他所言一饮而尽。 “心愿了结泰半,寒也是暖。”他凝视着陆依山眉间一划而过的愧怍,笑道:“督主已经尽了心,不必遗憾。世事的真意,本就在好梦难成。” 头顶小小一方气窗,映衬着雪光,也让屋里显得亮堂。陆依山的眉间郁色在这亮堂里,变得格外明显。 “翻查徽州府积案确有不小收获,张大人的直觉是对的,科场舞弊已成江南沉疴,这些年都被地方官员粉饰得干净。我已命人在岑帛义的诉状里着重提了这一项,意在提醒圣上经心。但想再往深了落刀,却非眼下所能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就连张汝良身在其中也未能彻查究竟,足以说明齐耕秋行事的小心隐秘。“会试在即,没有直接证据表明齐氏曾经干预江南科考,若一味提请彻查此案,漫言举子不满,就连圣上也未必能下这个决心。” 杨开默默灌了杯酒:“数千士子的前程,还有张家二十七条性命,就这么重拿轻放了吗?” 闻言,陆依山眉心狠狠一抽。 墙角的小火者往盆里又扔了几块银炭,火焰“腾”地冲高,呈现刹那的猛烈。 “当然不会,”陆依山说,“与其穷追猛打让皇帝起疑,不如就此先把芥蒂种下。等来日时机到了,这便是直切肯綮的一把利刃。我不信天意无常,只信事在人为。” 杨开定定地看了他半日,万籁俱寂里恍如听见细雪轻落的声音。 “恕我冒昧,九千岁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杨开自嘲地笑了笑,“大限将至,老也忍不住回看从前。黄鹤一去不复返,我又是在替谁抚今追故昔?罢罢,督主就当听人发了一场谵语,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的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但那副童颜令人不自觉忽略了这一点,忘记了他纵情江湖多年,也曾天高海阔,如今却龙困浅滩。 小火者放下手里的铁筷子,仰面映着火光道:“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犹有汀州鹤,宵分乍一鸣。前辈说的可是与君子剑魏湛然师出同门,却在北勒山庄覆灭后、落草江宁的八面魔之一,丹飞鹤?” 杨开听见故人的名字,神色间顿划过一抹惘惘:“丹飞鹤,许久不闻这个名号了,想不到竟然还有小辈记得。” 陆依山在氅衣下的手倏然握紧。 小火者道:“昭淳十三年,连同江宁在内的直隶十四府,悄然刮起了一阵邪教之风。此教名号大乘,其掌教陀罗门自诩有通天地、晓阴阳的本事,能勘破诸法实相,省察凡俗所不能。左道惑众,搅得直隶之地乌烟瘴气,终日无宁。朝廷几度派兵清缴无果,最后却是因为一场山火捣毁了教坛,大乘教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火星子飞溅,差一点灼伤了眼,被他抬手夹住,动作之迅疾巧妙,可谓心有灵犀与指通。 “大乘教的覆灭,到现在都是江湖上最大的未解之谜。鲜有人知道,就在山火爆发的前夜,有两个人先于官兵找到了邪教老巢。他们一个身似灵鼠,一个矫捷赛鹤,武功路数大相径庭,却意外地相得益彰。” 杨开望着他,笑意转淡,轻飘飘道:“都说大内禁地藏龙卧虎,从前是我眼皮子浅了。南屏阁贵为江湖消息的枢纽所在,堂堂少阁主竟然纡尊降贵,乔装进宫当了太监。” 易容后的孔小乙,哦不对,该叫陆向深了,眉毛微挑表示承认。他总是一人千面,谁也不知道哪副才是他的真容。就算被人嘲讽了,丢的也是此时此刻这张脸,无碍从前,更不妨碍将来。 陆向深道:“你既然能认出我来,那他是谁,想必也就不难猜了吧?” 杨开朝陆依山脸上又仔细瞧了好几眼,目光渐从考究变成震惊,末了一阵唏嘘:“南屏北勒,南屏、北勒,都是缘数,缘数啊......” 谈笑间,雪泥埋尘,桑榆在晚。 陆依山侧颜笼着火光,愈发衬得眉眼浓黑,凌厉如寒刃。 他缓缓抬眸,问:“既然都是缘数,我斗胆问前辈一句,丹云鹤……我小师叔,到底是怎么死的?” ...... 押解的队伍启程在即,白茫茫的雪雾乱了乾坤,彼时天地一色。 杨开看着陆依山身上的太监服色,问:“为求一个真相,忍辱至此,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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