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风波后,才子佳人的韵事一度传遍整个镇都,所以当玉痕拿出曾雉与叶循私通往来的书信时,谁也没有怀疑这些证据的真假。 再后来,锦衣卫扑上门去拿人,本已高中会元的曾雉赤丨身丨裸丨体地死在了天香楼的客房内,情状难堪。打那以后,曾雉就被人奚落是本朝第一位死于马上风的“精赤状元”,声名狼藉。 * 像玉痕这样的蛇蝎女子,死了半点不可惜。但是叶观澜还要指着她揭穿舞弊案的真凶,今日命人登上画舫,原也只是为了打乱玉痕的计划,并没打算现在就要了她的性命。 春闱在即,这当口若闹出了人命官司,少不得有一批人要跟着倒霉,就连东宫也难能独善其身。 玉痕在水中的呼救声渐弱,叶观澜刚要拨转花盆,手却被人一把按住。 陆依山的声音继而响起:“看来二公子还是学不会对咱家坦诚,这可太叫人伤心了。” 叶观澜欲抽回手腕,陆依山随即加重了力气,贴耳道:“咱家对公子的纵容可以一而再,但绝无再而三的道理。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你有几层皮肉经得起盘剥?” 叶观澜抬眼,见他眸似点漆,又见他面挂寒霜,握扇的手指蓦然收紧。 片刻后缓缓松开。 叶观澜提扇隔出点距离,和气地说:“督主所言,恕观澜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陆依山胸膛抵着扇,睨着他,“这条画舫之中,有多少是二公子的人,咱家一审便知。” “那又怎样,当朝举子啊,”叶观澜说,“岂敢说抓就抓。” 陆依山手指下滑,搭在了他的脉搏处:“你看我敢不敢?” 叶观澜神色不变,脉息却仿佛不堪重负地逐渐加快:“我与督主一约既定,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对东宫不利,这点还请大人放心。” 陆依山笑,抬指虚虚地点着他的眼睛,“二公子冰雪聪明,单从一个廖广生就翻出了咱家的底细。如今又多了恁多咱家不知道的小心思,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叶观澜不吭声。 陆依山腾出只手打了个呼哨,岸上围观的人群中顿时跃出数条影子。 “把人都给我带回去,一个不许放过。” 他看着叶观澜,眉间戾气一散,依旧没松手:“公子要咱家放心,也容易,打此刻起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咱家得时时看着,这心里才有着落。” 玉痕同那阔少相继被番役救起,只是因为呛了水而人事不省。陆依山就近在天香楼寻了两间空房,将他们分别关押,又吩咐老鸨去请了玉桉姑娘来。 叶观澜瞧他轻车熟路的样子,分明是此间的常客。 过了一会儿。 “玉桉迎驾来迟,望督主大人宽宥则个——” 那声音千娇百媚,叫人一听便酥到了骨子里。叶观澜循声望去,但见一女子娉婷而来,身长肩削,却生就一副肉感十足的双唇,吟吟含笑间已是风情半吐,嬉笑怒骂时更彷如珠盘玉落。 她小指勾着一只布带,掌中还捧着碟糕点,见了陆依山也不待招呼,狎昵地歪到他身上,“大人,想玉桉了吗?” 当着许多人,陆依山没有推开那一捻细腰,只那姿势,怎么看都像是搂着截木头桩子,“叫我来做什么?” 玉桉咯咯笑,涂着丹蔻的食指戳了下陆依山前额,“山不来就我,还不许我去就山么?大人记得自己多久没来这天香阁了,怎怪玉桉巴巴托人去请您。” 叶观澜合了扇,目光停在面前的糕点上,不留神将骨节捏到泛白。 原来是枣花酥。 玉桉调笑了会,转眸就见地上有出气没进气的阔少爷,不屑一顾道:“哟,这么还带了这么一个货色。” 陆依山抬手屏退了左右,方道:“今日来找你,为的就是这个。说起逼供,江湖上谁能及得你玉罗刹,当卖我个面子,受累审他一审,价格好商量。” 叶观澜在旁,闻言只剩下诧然。 想不到堂堂八面魔之一,威名在外的玉罗刹,竟然是个女人,还是一个生得很美的女人。 世传玉罗刹精通奇门遁甲,五行术数,尤其擅长用蛊之道。叶观澜望着那根鲜红如蛇信的小指指甲,很快知道了布袋里装的是什么,顿时生出股寒意。 玉桉撇撇嘴,扫兴道:“东厂刑狱里高手如云,哪里轮到我来逞强,没得脏了这块好地方。” 陆依山说:“这人不同于一般犯人,讯问之事不宜张扬。你用蛊用毒我管不着,只别叫人看出用刑的痕迹,完事给他服一剂失魂散,把此间故事全忘记了才好。” 玉桉“哦”了声,神色转淡,不笑时的眼梢挑了凌厉的弧度,显得面相媚中带肃,娇里含威。 “行吧,”她俯身时翠波绵绵,将脸凑过去,娇声道,“九千岁发话,玉桉焉有不从之理。只是我的规矩你也知道,要我做任何事,都须得拿同等条件来交换。” 最近总有人爱和自己讲条件,陆依山抻平了衣料的褶皱,目光有意无意从叶观澜脸上掠过。 “你说。” 玉桉道:“我要大人替我保全一人。” “谁?” 玉桉下巴扬起,稍稍抬高了音量:“出来吧,三江鼠。”
第9章 舞弊 三江鼠在八面魔中素以轻功见长,叶观澜久闻其名,不曾想今日得见,竟是如此貌不惊人。 除了貌不惊人,他还是个天生的侏儒,头大身小,长着一张过分稚嫩的娃娃脸。 许是常在夜间行动的缘故,这张娃娃脸上难见血色,眼睛却又大又亮,黯瞋瞋的瞳仁在烛下灼然生光。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之辈,多年前凭借一己之力搬空了整个江南矿监司府库,还把那贪得无厌的矿监使扒光了,绑在应天府衙的门柱上。 陆依山微挑眉,移来烛台在手:“缉拿你的黄榜飞得漫天都是,杨开,你倒胆大。” 杨开在突如其来的光亮里退后半步,檐下滴水有声,他的脸色就和屋中光景一般静。 玉桉腰肢款摆,手搭在陆依山肩头,笑得风情万种:“督主一诺千金,总不会对我一个小女子食言吧?” 陆依山没搭理她,“杨开,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逃,兴许能苟延残喘一阵。要么随咱家回东厂就审,将除夕夜之事一五一十交代个清楚。” “我不会逃。”杨开突然道,眼底一派坦诚,仿佛真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浑不知自己在提着多么无理的要求,“我也不会随你回去。” 陆依山笑了,视线擦着他头顶投向叶观澜:“怎么办,咱家的耐心都用在了二公子身上,换个人,我真想现在就捏死他。” 叶观澜由衷感叹:“督主厚爱,观澜实在承受不起。” 他走到杨开面前问:“你冒死求见九千岁,是为了替死去的张御史传信,对也不对?” 杨开安静片刻,直挺挺地跪下去:“杨开罪行,百死难赎。但请督主为张大人满门沉冤,杨开愿以命相抵,偿还您的恩情。” 凭着月色,叶观澜看见他那双大而圆的眼睛里像是汪着一潭静渊,幽深但清澈见底。 前世,闯过镇都重围,将密信送给父亲的人正是杨开。叶观澜没有见到他,但不久后听城防营的人说,在刑部悬红过万的大盗三江鼠曾经出现在京畿附近,行迹败露后,因拒捕被京师统领下令乱箭射杀。 想来也是,除了他,还有谁有那个本事能瞒过锦衣卫的耳目? “你是?” 叶观澜敛袖,浅施一礼:“在下叶观澜,乃当今丞相叶循之子。” 这个名号显然打动了杨开,他稍作思忖,从怀里掏出一封沾着血污的皱巴巴的信,“大人临终前,曾嘱托我将此信交与叶丞相。此番他巡历徽州所得,皆书与其中,公子一看便知。” 陆依山起身,慢慢地踱了两步,脚踩着木作地板几于无声:“既为巡历所得,为何不直报圣上。张汝良要你把信交给叶循,你为何却要转投于我?” 杨开道:“江南乱政,百弊丛生。且不说走官路,奏折能否送抵皇帝手中,便是圣上下旨彻查,也未见得能整饬干净。至于叶相。” 他稍顿,踌躇地看了眼叶观澜,“此事涉及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听闻他与叶相私交甚笃,在下恐丞相大人为私情所惑,难下决断。” 听到这里,叶观澜登时意会。 原来杨开早有顾虑,只苦于前世别无选择,方照着张汝良的遗愿将信送到了叶府。 这一世,叶观澜有意放出风声,叫人都知道陆依山接手了此案。果不其然,杨开真就闻风找上门来。 “下官奉旨巡按徽州,省觉江南官员与镇都勾结,似有操纵乡试、干涉人事陟黜之嫌。奈何此间关系复杂,下官攀藤附葛难解其一,望叶相襄助为盼。” 大梁设科取士,三年一行,每逢子、午、卯、酉八月乡试,次年即逢丑、未、辰、戌年二月会试。乡试及第者,才有进京跃龙门的资格。 像徽州府这等文教繁盛之地,历来占据了榜单的大头。然而张汝良在调查一桩举子械斗案时却发现,徽州六县的中举情况存在严重失衡,尤其是婺源一地,竟然经历了三届脱科的怪事,换言之,此县在整整十年间没有出过一个中举的士子。 搁在旁地还罢,婺源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朱老夫子的祖籍所在,儒宗根脚,一等一的钟灵毓秀之地。 “大人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彻查了南直隶在昭淳年间的乡试成绩,发现不止徽州,松江、凤阳等州府也有科举大县被剃光头的案例,只是这些地方文才辈出,偶有几县中举率锐减,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 陆依山打断他:“你的意思,是江南之地出现了科场舞弊。可是这与镇都、与齐耕秋又有什么关系?” 杨开道:“我不通朝政,但知道为了避嫌,各省乡试的主考官不能由本地籍贯的官员担任,只能从镇都选派。我猜想问题兴许就出在了这。可惜,张御史没能继续深查下去,就......” 更阑人静。 叶观澜将茶盏搁到桌上,侧目看见他脸上有莹莹的反光。 在叶观澜的印象里,江湖向来是快意人的天下,携酒来、纵歌去,笑也酣畅,哭也淋漓。他不意还能见到这样一种泪水,平静而忍耐,却能让人产生近于不安的压迫感。 他忽地想到,以三江鼠的脚力,也许前世的“乱箭射杀”仅仅因为杨开刚好心存死志了而已。 “没那么简单。” 又静了一会,陆依山与叶观澜同时开口,视线相接的刹那,疑点呼之欲出。 “主考官的名单虽由翰林院最初酝酿,却要经礼部、内阁两道商榷,最后呈武英殿,由圣上钦自敲定。”叶观澜道,“可作手脚的空间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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