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义地说,前者推崇孔子,看重经世致用,后者敬奉周公,更尚纸面春秋。 发展到前朝咸安年间,这种学术歧见逐渐成为改革派与守成派论政朝堂的学理依据,其中分别以丞相叶循和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为两派领袖。 然而无论在朝争执得多凶,父亲和齐大学士私下却是能对弈谈风月的好友。两家关系不错,倘若叶观澜生的是个女孩儿,说不定就指给了齐家独子齐赟为亲。 陆依山所言,无疑是在暗示齐耕秋参与了妖书案,意图把父亲拱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人心匪磐石,朝东暮在西,我劝公子看开点。”陆依山话锋一转,“既然要合作,公子也该拿出诚意。那天在泮冰馆藏的东西,能否和我分享一二?” 叶观澜怔然:“你都知道了?” “还没有人能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咱家不点破,是怕带坏了二公子的名声。偷鸡摸狗,可非君子所为。” 听到这里,叶观澜突然想起什么。 “前阵子听说,东厂番役频频出没京师清谈场所,引得文士们不满。所以督主早就有了妖书案的眉目,就算没有我的消息,东厂查到泮冰馆只在早晚而已。” “非也,晚一刻,姓廖的保不齐就逃了。”陆依山认认真真地看着叶观澜说,“公子于我,可是有恩呐。” 叶观澜却没把他的话当真,满腔羞恼,忽作一笑。 “督主大人是在说这个吗?”叶观澜指间夹着两页纸,在陆依山伸手之际飞快地移开,下巴微微抬起,“分享也不难,只要督主帮我找到一个人,咱们万事好商量。” 恰此时,宫里的焰火大典开始了。天花无数月中开,绚烂的色彩自天空倾泻而下,渗入窗纱,热闹顿时流涌了满室。 陆依山的冰棱铁骨,都在这现世温热里仿佛融化了些许。 他颔首:“就依公子所言。” 正经事商定,陆依山仍未有离去的意思。 叶观澜尚沉浸在“自作聪明被人一眼洞穿”的懊恼中,等他回过神来,窗外的盛大烟景已谢,屋内重归阒然。要不是杯盏相碰发出“叮”的一声,叶观澜几乎快忘了身旁还有个人在。 “督主你——”他咬住了话头。 陆依山坐在那,面前的杯盏已经空了,不知从哪个窗隙刮进了水汽,将两人的视线半迷。灯火阑珊,微弱的烛苗左摇右晃,光影流过他的发,他的脸。 意外显出一丝落寞来。 便在这时,远处城关大钟敲响, 于是叶观澜停顿了下,低唤:“督主。” 陆依山转过了头。 叶观澜额间衬着窗花影射的红光,改口道:“新年,顺遂啊。” 那晚陆依山回到家中,已是冲元二十五年元日。他静坐良久,忽想起来,便拿出那枚绘着鸳鸯暗纹的月老签,轻置烛火下。 曾济沧海复重山,大梦归去再听澜。 书剑伴此行役苦,梁孟眉齐岁月宽。 上上签。 主吉。 陆依山看着,笑容像是墙角逸散的梅香,绵绵匀长。 与此同时,去京千里外的徽州,婺源县。 御史府。 宅门洞开,院中一片死寂。七岁的小少爷被乳母护在身下,还剩最后一口气。他哭着爬出来,懵懵懂懂地朝大门外跑去。 寒光寸闪,血珠凌空喷溅到门外的牌匾上,把“廉生公”三个字染上了绯色。 孩童扑通一声向前栽倒,与其父其母的尸身相隔不过咫尺。杀人者拔出钉进门柱的飞镖,并指拂去了上面的血迹。 阴风过处,片瓦觳觫,纷然发出颤颤的阵响,又有三条黑影先后落下房梁,如鬼似魅,横掠无声。 “大哥,四处搜过了,没有找到那封信。” 烟一般的浓雾浮荡在这杀机四伏的夜,杀人者侧耳捕捉到几声报丧鸟的啼叫,蚕眉立时耸起。 “东南方向,追!” 火把“嗖嗖”地越过高墙,破碎的灰烬随风直上。顷刻间,凡有冤屈和杀孽,皆于火舌肆虐中掩埋无声。 新年肇始,这场“焰火”让婺源县城的上空变得更加阴云密布。
第7章 密信 新年伊始,巡按御史张汝良除夕夜遭人灭门的消息传入镇都,举朝震惊。 徽州府隶属南直隶,没有省一级的按察使司,巡按御史的调派盖由应天都察院总领,锦衣卫协理。 耐人寻味的是,如此惊天大案竟是由东厂密探直呈御览,而同时越过了都察院和锦衣卫两道关序。 “张家上下连仆从二十七口,包括张御史年仅七岁的独子在内,无一生还。犯案人手段干脆,经仵作检验后确定,所有死者皆为一击毙命,从凶器种类判断,案犯共有四个人,除此之外现场并无发现其他痕迹。” 陆依山三言两语禀明了案情,殿上诸臣早已听得心惊肉跳。 昭淳帝面色铁青:“公廨之内便敢行凶,这伙贼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知府何在?” 徽州知府姓岑,站在文官队伍的最末,见问慌不迭出列,喏喏连声地答“臣在”。 “张汝良乃朕亲自指派的巡按御史,而今在徽州地界上遇害,地方守卫难辞其咎!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岑知府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地,犹如泥塑木雕般呆跪在地上,竟连一句争辩都没有。 这时聂岸出列,道:“启禀圣上,此案虽因婺源城守备松懈而起,可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张汝良行为不端。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就是这个理。” 群臣哗然。 刑部尚书杨佐当即出言怒斥:“张大人素来为官公正,而今陡逢不幸,就由得你这小人颠倒黑白,真当镇都是你只手可遮的天吗!” “圣上明鉴,臣绝非信口开河。” 聂岸高声道:“臣听闻,御史张汝良巡历婺源期间,私自结交豪强。曾以证据不足为由,释放了涉嫌偷盗矿银的巨寇三江鼠,并收留他居住在家中。圣上不信,问过岑知府便知。” 他以目示意,岑知府匍在地上颤声回:“聂、聂指挥使所言属实。案发后三江鼠逃窜,连同府库里缴获的赃银也一并下落不明。” 昭淳帝拧眉坐直了身。 聂岸趁热打铁道:“如此案情便一目了然了。臣以为除夕当夜,两人因为分赃不均起了冲突,三江鼠勾结同伙谋财害命,这才酿成血案。” 听到三江鼠的名号,陆依山眉心轻动。 “这些不过是你的想当然,证据呢?” “张汝良当日翻案的卷宗还在婺源县衙,杨大人一查便知。话说回来,若非私相授受,堂堂三品大员怎么会和一个江湖蟊贼扯上关系?” 聂、杨两人针锋相对,百官的窃窃私语随之蜂起。一片杂音乱耳中,唯有丞相叶循始终保持沉默。 他居于文官之首,敛眉含颌,微微下垂的视线不知定在了何处,偶尔听到张汝良的名字时眼睫扑簌几下,犹如一座含悲忍泣的老佛。 就在昭淳帝几乎快相信了聂岸的说辞时,叶循突然行前一步,苍声唤“圣上——” “我朝十七年,老臣曾于武英殿开设经筵。一名新科进士听完后与我请教,他问我贤臣二字,贤从何来。老臣说官吏干练则为贤,那后生却道非也,他以为‘廉是百贤之本,廉而生公,公则生明,明矣生威’,老臣醍醐灌顶。” 叶循停顿了下,周遭落针可闻。 “那个年轻后生,就是张汝良。”叶循拜下去,“老臣以为,一个能将廉生公三字镶正门楣的人,绝非聂指挥使口中的贪官污吏。老臣不知三江鼠一事的内情,但务请圣上彻查此案,切莫令忠良蒙羞、后世寒心呐!” 话甫出口,陆依山就情知不好。 在场众人皆知,叶丞相修身清正,却因壬寅年间的那桩案子背负了污点。他今日为张汝良的辩驳之语,落在有心人耳中,难免有物伤其类的意思。 果不其然,昭淳帝眼神几变,讽声道:“叶相如此情真,莫不是推人及己,伤到实处了?” 叶循浑身一震,两肩难以自抑地微微发颤:“臣——” 声调陡扬,良久却没有了下文。怆然的尾音在梁顶空转半晌,很快就被新一轮的谴责声扫地如尘。 把握着火候,陆依山见龙椅上的皇帝露出倦色,谦逊地开口:“到底是锦衣卫,远在京师,尚能对千里之外的事了如指掌,小臣自愧弗如。” 聂岸矜傲道:“这个自然。不是只有东厂才能眼观六路,锦衣卫乃太祖皇帝亲设的侦事机构,自当揽尽八方风声,以为圣上决断效犬马之劳。” 陆依山深以为然:“是了,距离案发已经过去四日,东厂这群办事不得力的奴才方紧赶着把消息带回。这要换作大人手下的缇骑,哪里需要这么久。” 正当所有人都在纠结张汝良的死因时,陆依山轻描淡写地点出了问题的实质。 人都烧成灰四天了,就算徽州府的驿报脚力不济,来不及上报都察院,锦衣卫安插在各地官署的密探也不会毫无察觉,没理由叫东厂番役抢了先。 若只是耳不聪目不明还罢,要是相互勾结,刻意隐瞒不报…… 聂岸也回过了味,怒道:“陆依山你什么意思——” 寿宁侯缓咳两声,道:“锦衣卫此番确有失职之嫌,老臣以为理当由其彻查此案,以将功赎罪。” “圣上!” 陆依山却在此时抢了先,“既然张汝良之死由东厂牵出,那么臣斗胆,自请主理此案,望圣上恩准。” 昭淳帝阴沉的目光在堂下横扫来回,洞烛其奸的犀利。 须臾他道:“陆依山听旨。” “朕令你旬日之内查获真凶,平此风波。若到期未结案......” 陆依山沉声:“臣提头来见。” 聂岸再三吃瘪,心下不免愤恨,出了太和门便同寿宁侯抱怨开:“这个陆依山,近来吃错什么药了,总是找咱们的不自在,把侯爷您的颜面置于何地?” 相比他的呶呶不休,寿宁侯一路行来沉默寡言,像在思索什么。末了停在御街尽头,眼睛在阳光照耀下,看着越发细窄,瞳孔竟似竖成了一线。 “陆依山不足惧。说到底只是依附皇权而生的一条狗,邀功也只为讨主子欢心而已。别忘了,咱们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他转向聂岸,问:“三江鼠的下落可有消息了?” 聂岸被那对竖瞳盯得脊柱生凉,忙道:“锦衣卫已经派出两路探子,沿途设卡盘查。京营那边也已知会过,一俟发现三江鼠行踪,即刻将人扣住,绝对不会让他落在陆依山手里。” 寿宁侯手掖在皮笼里,缓步而行:“话说回来,若非东厂横插一杠,张汝良本可以再死得安静一点,也不至于死了,还给咱们惹这么大的麻烦。”
136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