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依山缄默了。 他很清楚陆向深所指为何,也知道甘州去京千里之遥,二公子的鸿雁再矫捷,到底飞不过现实在两人中劈开的天堑。 然纵使有一万个理由伤离别,陆依山沉默后,仅是搭了搭眼睑,道:“时候不早了,赶路要紧,莫要贻误了行程。” 他退回马车内,靠壁坐着的朱苡柔朝此投来一瞥,想说什么,终是别开了视线。 马车将将行过三里亭,车轮咿呀刹停。没等陆依山出言询问,陆向深在外道:“阿山,亭中有人。” 陆依山下了马车,走进三里亭。待看清等待之人的背影后,他急趋几步,屈下一膝道:“见过太子殿下。” 刘晔转过身,一袭天青色宁绸长袍,低调却不失风流,衬得他眉似春山,面如冠玉,尤其一双内含神光的眼,和阴鸷多疑的昭淳帝出入甚远。“他其实还是更像方皇后多一些。”陆依山在这个瞬间如是想。 刘晔微服出宫,身旁一个近卫也无,陆依山不觉担忧:“殿下如今已是千乘之君,行止安危皆干系苍生社稷,怎能如此任性怠慢?” 刘晔笑道:“从前都是督主替孤操持这些事,孤早就安心惯了,一时未及思虑那么多而已。” 一句“惯了”,让二人神情皆淡。过往七年相互扶持的时光,走马灯似的从脑海闪过,陆依山低声道:“皇城风浪虽平,暗流依旧汹涌。臣此去,望殿下珍重自身,万事谨慎。” 刘晔仰见晨星,像是极力掩饰自己的动容,未几道:“甘州去京千里,蛇蟊盘踞,督主此行亦当慎重。” 陆依山突然正色:“殿下宽心,臣一定会为您揪出这条害国毒蛇。” 时间溯回到三天前,刘晔派人取回厂公掌印那晚。谁也不知道,那个奉命传话的内监,正是乔装后的太子本人。 “虺、蜧、蛟……你是说,那个边商猗顿兰并非极乐楼真正的主人,他在城南水狱豢养的虺兵,不过是组织里最低阶的一环?”刘晔凝声道。 “小……”陆依山卡顿了下,“汉王妃交代,极乐楼等级森严,职责划分明晰。猗顿兰通过宰白鸭培植起来的死士,譬如修罗琴之流,代号为虺,仅负责执行一些简单的刺杀任务。极乐楼的主人还通过一些途径,收养了很多孤女,精心教养,将之作为笼络目标的……工具。先前意图陷害举子曾雉的花魁玉痕,也是其中之一。他们把这些女孩唤作蜧,又名玉京子。” 刘晔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留意到陆依山话中的痛怜。 他继而问道:“长蛇成虺,蚺化为蛟,那又是指什么?” 陆依山呼吸陡沉,一字一板,像是齿龈都要咬出血来,“蛟者,组织文武两道的佼佼者,文臣里齐耕秋是;武道上,比八面魔技高一筹的四相亦然。而极乐楼中类似的高手,还有很多。” 四相江湖地位之崇,刘晔纵在深宫亦有耳闻,一个极乐楼竟能容纳那么多顶尖高手,刘晔听罢,也不禁露出悚然之色。 “如你所言,这个庞大的组织盘踞西北多年,不仅操纵了军粮生意,还曾借齐耕秋之手干预朝廷选士,眼下更牵扯到精铁走私之事……”刘晔神色越发地严峻,背衬着月光,他双眸清亮如洗,“孤有一个想法,不知督主愿不愿意配合……” 长风吹动帘响,阳光照破雾霭。 陆依山思绪回笼,道:“臣斗胆问殿下一句,当日您按下姜维的密报,又寻隙将臣软禁,是否已在为今日所言之事绸缪?” 刘晔笑了笑,没有否认:“什么都瞒不过督主。” 陆依山道:“可是臣有一事不解,殿下欲做出与臣决裂之势,为何连身边人也要隐瞒?” 刘晔年轻的脸庞笼上一层阴翳,他没有直接回答,侧向亭外,微微扬声:“来人,把孤为督主准备的践行酒端上来。” 伴着他话音落点,容清面若死灰抖似筛糠地端着酒盘,走了进来。
第73章 小惩 “督、督主,请......”容清面白如纸,手颤到握不稳酒壶,酒水一度泼溅出来,失了分寸的样子和平常判若两人。 陆依山心中已有猜想,再看太子刘晔,神色虽然如旧,眸中那股冷意却令人不敢逼视。 “容清,从前你不是这样不稳重的性子,今儿这是怎么了?”刘晔温和地问道。 容清嗫嚅着:“奴才,奴才......”他话未能说完,初秋的寒风里早已淌了满脸的汗。 刘晔接过酒壶,替陆依山把杯倒满,不疾不徐地说:“孤已如你所愿发落了督主,容清啊,你对你背后的主子也算有个交代了,这么慌做什么?想当日你杀孙俨灭口,借小内监的嘴向孤密告三大殿走水的真相时,城府可不止这么点呵。” 四野阒然间,风骤起,飞沙走石拍打得亭栏噼啪作响。容清惊掉了手里酒盘,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刘晔睥视着对方后脑勺,冷道:“你跟孤这么久,最该清楚孤的脾气,孤讨厌不识时务的人。所以容清,”他微微倾身,酒液在杯中摇晃,却始终不曾泼洒出半点,“你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孤,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容清埋着头,肩膀剧烈抖动,兀自泣不成声。 刘晔耐心告罄,以眼神示意陆依山,后者箭步上前,别住容清的一条胳膊,将他那身内监补服自肩头猛地撕开,一枚不起眼的黑色蝮蛇印记,赫然曝露在天日之下。 这下容清连辩解也不敢了,望着太子冰冷厌憎的眼神,又看了看一旁的陆依山,他终于明白,什么训斥,什么君臣离心,都不过是东宫与九千岁合谋演的一出戏罢了。 这种被戏弄的感觉,令容清在绝望中反而被催逼出一股无以名状的愤怒。他跌跌撞撞起身,忘了自己还受制于人,一记并不高明的生扑,扯断了他被陆依山钳住的左臂,钻心的痛楚瞬间袭涌,他呼吸几快停滞,却还挣扎着向太子靠近。 “放开他。”陆依山转眸,太子又重复了一遍命令,不带任何感情地,“放开他。” 陆依山松开手,容清失去重心地摔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他用那条仅剩的好胳膊,一点一点挪蹭着,爬到太子身边,抬起满是脏泥的手,艰难触碰到太子的一片衣角。 “殿下,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刘晔不答。 “殿下知道,您早就知道。”容清自嘲地笑起来,笑着笑着脸上却爬满了泪水,“奴才忘了,自个打小伺候的主子,心思原是最细腻的。” 刘晔像是被这句话触动,眸光忽闪了下,随即又冷硬如铁。 有顷,容清止住了哽咽,“殿下早知奴才的身份,为何还要留着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东宫的逆鳞在哪,背叛是决计无法容忍的。 闻言,刘晔神情倏冷。 他一振袖,容清眼睁睁看着那片衣角从掌心滑走,就仿佛希望也随之逝去,眼底的火苗彻底熄灭。 刘晔迟迟不出声,陆依山便代他答:“若非你这个太子心腹亲眼所见,旁人又怎会相信,我与东宫确已离心离德。也唯有让人相信,殿下因翻案一事恼极了我,之后假以流放之名派我去西北,方显得顺理成章。” 容清越听越惨无人色,胃里犹如坠了一块沉甸甸的冰。他意识到,自己数月间与西北之地往来的信鸽,怕不也一直都在东厂的监视之下。 凉意从胸膈脏腑蔓延到四肢,容清在这一瞬里甚至感受不到躯干的存在。 他僵硬地转动头颅,面向刘晔麻木不仁道:“殿下,奴才自知已是百死难赎,但请殿下再信我一回,奴才真的是第一次……” 刘晔悄然捏紧袖口:“容清,你六岁时便到孤身旁伺候,一直以来,孤都拿你当自己人待。壬寅年冬天,孤被发落永巷,满宫里只有你还肯继续跟着孤。水滴成冰的时候,孤染了风寒,是你用胸口替孤捂脚取暖。孤疑过世间所有人心,却独独,没有疑过你。” 亭外秋风穿檐,太子的声调带上了一丝哽咽。 翻手腥风,覆手血雨,铁腕权谋下总归还有一点柔软的真心。 只可惜,现实却将它风干得只剩下一具丑陋残骸。 容清伏地痛哭,十指深深嵌进泥土里,因为用力太猛而指甲尽断,血肉模糊。 刘晔终是面露不忍,走近两步,掖在袖底的手缓抬了抬,似乎想去搀扶哭到断气的脚下人。 可这个脚下人哭声戛然中止,忽地狼跃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明晃晃的匕首,犹如喷吐的蛇信,直取太子刘晔的咽喉! 陆依山眼底冷光一掠,出手快到令人难以置信。他两臂铁钳一般紧紧夹住容清持刀的手,前后一错,听得耳边传来骨头碎裂的脆响,跟着便响起容清肝胆俱裂的呼痛声。 “刀俎之鱼,何敢犹斗,找死。”陆依山齿间冷冷迸着字眼,旋即侧首问,“殿下无事吧。” 刘晔面色铁青,脸颊还浮着两团余惊未定的酡红,但很快就褪去。 蓦地一只外表光净的小瓷瓶映入陆依山眼帘,这对于素来以下药见长的东厂而言,并不算陌生。 “孤本想念在昔日的情分上,还你一具全尸,不曾想你竟是半点余地都不愿留。”刘晔声音里最后一丝怜悯也消失不见,他们的确在最艰难的时日里相互扶持着走过,但现在,他是扛鼎天下的君王,过分的仁慈是他需要从方氏血脉中剔除的东西。 容清自知生路已绝,喉咙里如同被血沫塞满,含混不清地咕哝道:“我生是为了这一刻……殿下,别怪奴才对不住您,是天意,容不下奴才对您的这颗真心……” 他话音逐渐低了下去,飒飒秋风卷地起,不知凉了谁人心。 刘晔久久凝视着容清的尸首,俄顷撇开视线,再不眷顾一眼。 “陆依山。”风吹开他的袍袖,猎猎之声鼓荡着耳膜,年轻的主君已然威势初显。 “臣在。” “此去甘州,重雾幔障歧路彷徨,卿已卸去了官职,布衣犯险,险阻势必更加重重。你若有顾虑,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陆依山稳声道:“臣沐殿下恩泽,始至今朝。今又蒙殿下殊宠,开赦了臣的妹妹小玉儿,臣衔草结环无以为报。今有巨虺害国,人尽当诛,臣纵不念私恩,亦当为公义往。臣唯有一事放心不下,斗胆请殿下成全。” 刘晔道:“你是想说叶观澜?” 陆依山掀袍下拜:“殿下明鉴,叶相纵与您有政见不合之处,然其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表,其子叶凭风更是大梁不可多得的股肱帅才。至于叶待诏。” 顿了顿,话音染上了一丝缱绻,“臣不惮向殿下作此剖心之论,臣与叶待诏绝不像传闻中那般私相授受,臣襟怀坦荡,他亦俯仰无怍。但臣也须向殿下坦诚,无论置身何等境地,叶观澜都是臣在这世上最珍重之人。臣此去,怕是再无法常伴他身边护他安好,万望殿下替臣庇护叶家、庇护叶待诏,如此依山于镇都,便再无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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