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观澜良久盯视着她,即便话没有说透,他依然能读懂她的怨艾。 “从王妃记事起,你就形同他人手中的一具傀儡。”叶观澜缓缓道,“你不记名姓,不知来路,却十分清楚自己的将来。有人给了你身份,驯化你成为某些高门权贵喜欢的样子,比如汉王。你以屠户女的身份出现在刘狰面前,身上却有着屠沽贾衒难以企及的书香气韵,令他一见倾心。刘狰发自内心喜欢了你许多年,对你知无不言的同时,自然也听进你不少劝。他之所以铤而走险操持起贩运军粮的勾当,这其中大概少不得王妃的功劳。刘狰此番入京,注定有来无回,谁料他起事失败没有如你们所愿自尽,而是活着落入太子手中。于是王妃这枚棋子,再次被迫肩负起力挽残局的重任。你千里赴约,为的正是亲手把自己的爱人推向绝路。” 朱苡柔一直安静听着,额心不时因“傀儡”“棋子”等字样轻轻浮起折痕,但除此之外,她再无表露出愧疚抑或懊悔的意思。 她说:“公子说我监视也好,引诱也罢,这些都已是无迹可寻,公子既拿不出证据,我也无需分辨。但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今次来,原本不是为了给夫君送终。” 叶观澜默默,“哦?” 朱苡柔昂起首,小麦色的面庞灯火下闪动着坚毅的光芒:“我来,是为了陪王爷共赴黄泉。可就在消息传回藩地后,我才发现自己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观澜无语,她扶腰的手微收紧,“妾身无愧任何人,是命运有愧于我而已。” 暗室中风起无由,案上纸笺一丝未乱,叶观澜周身每一寸肌肤却都能感受到风的流动,凉沁沁的,透着彻骨哀伤。 不知过了多久,叶观澜站起身,“那么王妃希望孩子出生以后,继续做人手里的傀儡吗?” 朱苡柔一愣:“什么?” 叶观澜走到窗边,伸手推开,院中新近移植的银白杨亭亭如盖,独具西北之地的特色。叶观澜不知道白杨对于这对兄妹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雁行山下,北勒河边,一定种着很多很多棵这样的白杨树。
第71章 番外五:他给公子的白衣染上了不该有的污色 朱苡柔沉默了,望向窗外白杨,眼眶微微湿润。 北勒山庄遭人灭门那年,她已经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纵使不经事,对于至亲之人和从小滋养她的山水,总归仍有着吉光片羽的稀薄记忆。 叶观澜知道陆依山一定也是这样想,才会趁夜移植白杨树到院中。督主的情谊,向来这般不着痕迹,又壑藏至深。 朱苡柔没有说话,就在这沉默的数息间,叶观澜猜她一定回想了很多。 有顷,“从督主对您格外开恩,幕后之人大约不难猜出,王妃的真实身份已然被知晓。东厂不会教您死,但同样的,他们也不可能放您一条生路。我知道王妃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您别忘了,您腹中怀的是刘王室的孩子,纵使您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这样一枚棋子。王妃何妨试想一下这孩子今后的命运,受制于人,半点不由己。王妃身为人母,不惮以逼死夫君为代价,来保全自己的孩子,难道您就甘心看着他一生下来,便要重蹈双亲的悲剧吗?” 朱苡柔瞳孔剧烈缩张了下,嚅动着唇:“不,不会的......” “如何不会?”叶观澜冷酷道,“太子碍于人言,断不会将您久留镇都,王妃不是早就清楚这点?一俟您回到甘州,落入他们的股掌间,督主便有回护之心,也是鞭长莫及。其时,一个戴罪王爷的孀妻弱子,谁会在意你们的死活?” 朱苡柔眼底一划而过骇惧,她下意识按住了小腹,额心吃痛般拧出浅浅的“川”字。 叶观澜观察入微,适时推过膳堂一早备下的安胎药,还有一小碟槐花蜜—— 陆依山与公子并头夜话时曾经提到,兄妹二人的母亲,北勒山庄最贤良温和的女子,做得一手好点心。而这道槐花蜜,则是他的妹妹小玉儿,过去百吃不厌的零嘴。 味蕾并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麻木,因为那是连接回忆最直接的感官。朱苡柔捡起一块蜜糖,入口的瞬间,所有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坚毅,似乎都被往事击了个粉碎。 她开始啜泣,起初小声的,到后来泪水在面上冲刷出沟壑,她手颤得捏不稳点心,啪地摔到地上,她兀地泣不成声。 叶观澜只在旁静静看着,窗边月圆又缺,夜枭叫得起劲,风止后的庭院一片空明。 朱苡柔没有明示妥协,哭过后的她,显示出了堪称平和的镇静。 她弯下腰,吃力地将脚边撒落的糖屑一点点撮起,用帕子包好,珍而重之的态度,就像是拢起了她碎掉的童年时光。 许久,朱苡柔仰面,道:“我早年在西北时,除了听闻公子芝兰之名,也听说您是个不问凡俗事,谪仙一般的洒脱人物。可为何今日,您要对妾身说这样多的话,您就不怕置自身于险境之中吗?” 她的聪慧肖极了乃兄,叶观澜唇角微弯,像是什么都回答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世人皆想独善其身,可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让你龙潭虎穴也想要闯一闯。观澜何其有幸,得遇此人,岂能却步?” 一阵风,吹开层层密密的白杨树叶,将屋内的话语声泄出一两句,堪堪落入有心人耳中,化作唇畔细不可查的缱绻笑涡。 诏狱偏门与庑房仅一街之隔,两处都可作为羁押犯人之所,区别就在于前者通常用来刑讯逼供,而后者往往针对那些罪名未决,又颇有些地位的显贵而设,也算顾全其体面。 太子虽然下旨将陆依山落狱,却也没给个明白说法。容清不敢把事情做绝,唯恐督主大人东山再起那日与他算账。掂量再三,容清择了个折中的法子,将陆依山“关”进诏狱之外仅由东厂番役看管的值房。 谁料门还没进,却听说叶待诏来了,正在里间与汉王妃说话。 容清不敢打断,暗暗把叶观澜的话,还有陆督主掩饰不住的笑意,通通记下了。 “得了,公公送也送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咱家的人最是守规矩不过,太子发话以前,咱家绝不会踏出这值房半步。” 陆依山转过身扔下一句,也不等容清回答,径自大踏步走入院中。 院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兜了容清满头满脸尘土。容清左顾右看,四面皆是凶神恶煞,一时竟有些恍惚,也不知沦为阶下囚的人究竟是谁。 陆依山被叱囚禁的事情,叶观澜很快听说,但并未流露出太多惊讶。 “三大殿遇雷击,东厂袖手旁观,任由大火烧了壬寅宫案的重要卷宗,这罪责之深,仅判督主禁足于此,可见太子殿下对您还是顾念旧情的。 ” 值房虽用来羁押权贵,该有的典刑却一样不少,角落最不起眼的一间房,便是东厂对人秘密用刑的地方,此刻亦成督主与人暗通款曲的所在。 叶观澜抬手抚过那些骇人刑具,玉白指尖衬着黑红黑红的血渍锈迹,透出股诡异美感。他脸上没有害怕,仿佛十分确信,这里的一切决计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 陆依山斜倚着窗框,抱臂看着这样的二公子,觉得那指尖是搔在了他的心坎上。 “再怎么念旧情,这笔账也是实实在在记下了的。咱家又为公子吃了一回挂落,要怎么偿,公子怕是得好好掂量吧。”陆依山扯了唇角道。 丞相叶循正为是否旧案重查一事与太子起龃龉,东厂就在这时“不慎”烧了关键证据,虽然没有从根上化解难题,但无疑也给叶家争取了缓和的余地。 叶观澜食指轻扣,若有所思:“督主说是为了叶家,可若换个角度想,用一把火将此案束之高阁,焉知不也是为了太子的名声着想呢?” 陆依山懊恼地嘶声,“咱家才在武英殿挨了好一通埋怨,不过想来讨个赏而已,公子也忒冷情了。”他说罢长臂一勾,揽着公子腰身,将人抱到了刑床上。 那是张十字吊架的铁质罗汉床,四角立柱皆有铁镣栓过的痕迹,想是平日里吊打犯人所留。天气热,叶观澜衣裳穿得单薄,腰臀贴着铁板,丝丝凉意沁肤,却莫名被激起了些许亢奋。 陆依山摁住公子滑动的手,抵开他指缝,强势地与他十指交握。“害怕吗?”陆依山凑近叶观澜鼻端,含着热气问道。 冷热两重天夹袭之下,叶观澜呼吸渐乱,口气却依旧镇定。 “东宫想要翻案,原在情理之中。只他怎么也没想到,此举竟会招致父亲以及新文派如此强烈的反对。太子是被架到了炭火上,若就此退让,一来于本心不愿,二来也会教人疑心东宫难孚众望,这个口子不能开。可要是坚执己见,父亲的话太子未必一字未听进去,他同样不希望在西北掀起风浪。由是进退两难,督主的这一把火,其实是解了殿下的燃眉之急。”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叶观澜忽察觉到陆依山一瞬不瞬的目光,他顿口问:“怎么了?” 陆依山眸中漆深,抚触叶观澜耳垂的手势越发柔旎,“公子思虑就这样深么?” 叶观澜空暇的手绕到他颈后,食指微动,一枚莹润剔透的玉锁掉了出来—— 自那日在三里亭,从公子手里接下这枚同心锁,它就成了督主寸步不离的心爱之物。 叶观澜指腹摩挲,感受着上面属于陆依山的体温。忽一勾腕,连玉锁带人,用力拽向自己,唇紧跟着凑上去。亲吻前,他用气声轻道:“因为是督主,所以矔奴不敢不思虑完全。” 这一语,胜过了世间最猛烈的催情药。 陆依山心跳震震如擂鼓,遍身血液都在这句话里沸腾,烧空了全部的理智,也点燃了从刚才起一直弹压的欲望。 太过单薄的衣衫无法再为督主提供任何遮掩,他索性扯掉正人君子的伪装,贲张的胸肌与高昂的性器,都昭显着他精于掠夺的凶悍。尤其当那烙铁一般的硬物反反复复摩擦着叶观澜的大腿内侧,后者本能地萌生出怯意。 但陆依山蛮横地遏断了二公子的退路。 叶观澜双腿空悬,两只手却不知何时被散落的发带高高束于床柱——一场攻城略地式的亲吻,剥夺了公子思考的权利,让他直到全然丢盔弃甲以后,才意识到九千岁的“讯问”手段是何等高明。 “放我下来。”叶观澜气恼地说。这个姿势于矜贵世家公子而言,未免过于羞耻了。 然而陆依山丝毫不以为意。 他将膝盖嵌进公子两腿之间,那隐秘的所在于白衣下若隐若现—— 负隅顽抗者,总是比降将更能激起征服的欲望。这在任何战场上,都是可以通用的真理。 陆依山血液沸腾更甚,但依旧维持着大将的风度。他谦恭俯身,细致地啄吻去叶观澜鬓角汗珠,然后柔声开口,态度温和得简直象多情花匠对待园圃里最鲜嫩的海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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