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话说得含蓄,意思却十分明了: 方皇后之死,始终是横在东宫和叶家之间的一根刺。陆依山担心自己不在,太子早晚有日会因为这根刺,迁怒叶家,尤其是叶观澜。 刘晔听完他的请求,良久无话。 当此时,天光透亮,晨阳柔柔地洒落亭檐,刘晔唇角牵出一抹寻味的笑。 “倘或叶观澜还是官身,孤替陆卿稍加照拂也未尝不可。只可惜,他已不再是东宫待诏,孤便有心,也是无力。” 陆依山听见这话,讶异地抬头。 当那抹月白映入眼帘的刹那,陆依山头脑中空了一瞬。 青天寥廓,行云卷舒,视野倏忽变得很旷远,目之所及,只剩下如白鸟般伫立在他面前的那个人。 见他怔忡,刘晔笑道:“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叶观澜昨夜已辞去东宫待诏之职,还复自由身。他如今去哪,做什么,全凭一己心意,而非孤可以左右。卿家心中一千一万个放不下,依孤看托付给谁都不合适,还是自个看着最稳妥。” 陆依山惊愕得无以复加,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叶观澜先他向东宫长揖一礼道。 “学生如今虽为白衣,仍是我大梁子民,学生愿随督主同往,彻查极乐楼真相!” 刘晔凝目于他:“甘州不是福禄地,你可想好?” 叶观澜平静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刘晔冷酷地道:“孤纵使放你出京,也不意味着宽纵叶家。你父兄今后但凡有半点不妥,孤还是会严惩不贷。” 叶观澜依旧不卑不亢:“诚如殿下能否坐稳江山,从不取决叶家一姓之故。叶家在朝堂安身立命的根本,也不系于君恩二字上。” 陆依山有些担心地望向刘晔,却见后者眉眼间的阴郁一扫而空,放声大笑:“好!你不愿做恃宠之臣,孤也不要做滥赏之君。赏当其功,罚当其罪,自当如是。” 说罢又觑了眼陆依山,略显老成的神态因这一笑,无端添了些少年本该有的意气:“孤在吉止园这些年,每日每夜思虑的,从不只有母后的冤屈而已。” 临别前,刘晔亲手交给陆依山一枚锦囊,吩咐他非至紧要关头不得打开,“孤便将西北一隅的安定,托付给督主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庆阳城,奇高的舱型库房中,三重坚木紧闭,几成一座密不透风的孤岛。一恂恂儒雅的中年男子端坐其中,抬手把将将看完的纸条凑到烛火前烧了。 青花折枝的八方烛台下,很快蓄起一小撮灰。那男子用手指捻了,轻轻一吹,袅袅白雾弥散开,浮出一双比女子还要多情的丹凤眼。 只那双眼当下,却隐约涌动着稀薄怒气。陡地,他瞳仁一缩,被桌角啄食的信鸽攫住了视线。 长途跋涉的鸟儿焦渴难耐,正尽情享受着主人准备的精贵鸟食,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咕唧声响,已然惹恼了心绪不佳的主人。 男子盯着他养了许多年的信鸽看了良久,指腹爱惜地梳过那身油光水滑的白羽,拨弄着一上一下有致起伏的鸽头。突地,他两指一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断了鸽颈。 那小巧的鸽头从他指缝间垂耷下来时,喙中还衔着一粒稻谷,黑豆也似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第74章 兰戾 家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噤若寒蝉。 他太了解主人家的脾气,知道这位以“面和轻财”见长的猗顿家主,慷慨的皮囊下却藏着深深的暴戾与冷血无情。 猗顿兰心情不好时,漫说一只鸽子,就是相伴十来年的枕边人,也能照杀不误。家老心指的,不是什么结发妻子,主君矜寡多年,身边从未有过女人,但甘州之地几乎人人心知肚明,猗顿兰究竟靠什么起的家。 加嫘族最后一任族长,生性淫恣,素好男风。他帐中豢养了粉面郎君无数,猗顿兰曾是最得宠的一个。 也是最有头脑的一个。 猗顿兰不爱什么金银珠翠,却对权势有着近乎病态的执念。与其他娈童相比,他从不随意挥霍,更深谙集腋成裘的道理。他将加嫘族长日复一日赏赐给他的财宝,全部积攒起来,为自己做了第一件“锦衣”,那便是名为“猗顿商行”的绸缎庄。 从此之后,猗顿商行如日中天,名头也越来越响亮。 猗顿兰将他在床笫间取悦主君的乖顺,尽数转化为商场上长袖善舞的精明圆滑,很快便跻身河西七大商,与百年皇商加嫘族,相距仅一步之遥。 再之后,壬寅宫案发,加嫘族一败涂地。好色风流的加嫘族长成了吴总兵的刀下鬼,累世积攒下的财富,为他多年宠爱的金丝雀,往金冠上镶嵌了最大最夺目的一颗夜明珠。 猗顿家老到今天也没想明白,猗顿兰是从何时萌生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他在加嫘族面前,永远听话得像只鸟,即便华羽被人蹂躏摧残,也从不试图啄咬主人一下—— 而当猗顿兰成为主君后,后院同样养了很多很名贵的鸟雀,每一只都被惯得无法无天。家老每次喂食都要被啄好多下,伤口大到流血淌脓,猗顿兰却从不在意。 杀了信鸽的猗顿兰,眉间依旧戾气不减,家老只能越发小心地伺候。 “主君心里烦,老奴给您换一盏清心的凉茶来。” 猗顿兰一个眼刀,止住了试图脚底抹油的家老。他轻搓着刚碾过灰的手指,阴声道:“容清在信里说,刘狰已经死了,自尽。那个屠户女倒有几分本事,怪道极乐楼愿花那么大价钱调教这些女子。” 家老:“那岂非好事?军粮案自有汉王背锅,朝廷即便想往下深查,也是苦于无处着手。主君还着哪门子恼呢?” 猗顿兰嗤道:“说的轻巧!汉王妃才到镇都,刘狰就撞墙死了,傻子都能猜出这其中有问题,偏朝廷还放了她全身而退,你就不疑这其中有猫腻?” 家老结舌,猗顿兰冷冷睇他一眼,道:“容清信中还提及,东厂提督陆依山因私交朝臣见罪东宫,被发配甘州充军,想是不日就要启程。” 家老跟在猗顿兰身边伺候多年,也是个七窍玲珑的主,他道:“主君是担心,陆依山此行另有目的?” 猗顿兰哼了声,舒抻着久坐僵硬的臂膀,总觉得哪里不得劲,“管他来的是真龙还是鱼鳖,敢在甘州的地界上蹚浑水,我会教他知道什么叫强龙难压地头蛇!” 家老偏转头想了想,迟疑地问:“主君要不要再去信给容清,问一问究竟?” “不好!”猗顿兰断然道,“容清是极乐楼安插最深的一批蛟,留待日后有大用处的。此番我与他联络,已是坏了楼里规矩,若被人知道,少不得又是一番兴师问罪。要是再惹出什么事端,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猗顿兰说着胸口那股无名火又涌上来,他屈指轻抚着唇心,目光不经意落在案头新制的马鞭上,心焰倏地一跃—— 那是一副命专人定做的散鞭,握柄以精铜包裹,上镂花纹,十分精细。鞭梢则是用数根汗血宝马的长鬃编织而成,边缘带刺,打在人身上不会造成致命伤害,但激起的痛痒滋味,却像游蛇一样,酥麻麻地直往心里爬。 家老察言观色,瞬间明白了主君心意。他走过去,抄起散鞭,在角落的胖肚铜缸里浅蘸一遭。 猗顿兰并未马上回应,忖了下,转而问:“云商坊这几日风声如何?” 家老握着鞭说:“还是老样子。主君下令抬高粮价,沣城百姓立时哄闹起来。这两日,云商坊外围的人越来越多,姜维派去维持秩序的官兵差点遭不住,好在主君有先见之明,咱们的人一早做足了准备,断不会让那些刁民冲围进去。” 猗顿兰闻声这才神色转霁,姣美的狐狸眼中一闪而过阴狠。 “姜维新官上任,盯死了庆阳城的绸缎生意盘查,害我好几个月不敢走货,正经损失了不少银子。他这般跟我过不去,我也不是好相与的。眼看秋播在即,甘州又甫遭大旱,没有粮种,我看他怎么平息甘州几万官民的怨气!” 言毕,他看家老仍攥着鞭子在案后出神,不满地咳了咳,难耐地扭动下腰肢:“杵在那作甚,还不过来。” 鞭梢往下沥着水,滴落在地上,干涸后留下浅白色印记。那不是普通清水,而是兑了精盐的浓盐水,浸到伤口里,能将痛感放大数倍。 见被催促,家老略显得迟疑,“主君,前两日才有过一回,今儿又......奴才是怕您这身子骨经受不住啊......” “少废话。”猗顿兰边说边起身,拇指搭上前襟纽扣。说话间,那件家常的潞绸短衫从身上滑落,里头竟是不着一物。灯火下,他异常瘦削的脊背伤痕鳞布,新旧深浅,不一而足。 家老直勾盯着那满背蜈蚣也似的伤痕,仿佛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冷颤,但紧跟着眼中又腾跃起亢奋的火焰,高高扬起散鞭—— 塞外入秋早,哨风也更见凛冽,霞破时分,窗外沙丘卷地而起,黄漫漫的雾瘴高接云天。 万树婆娑声响里,鞭打声与激亢的呻吟交织在一起,透过舱房细小的木质罅隙隐隐泄露出来...... * 沣城之地,曾被天下誉为“塞上江南”,虽处蛮荒地界,但得益于北勒河穿城而过,久之便拥有了丰腴土地和可观的人口财货。 庆阳位于沣城西北边缘,与漠北搭界,既往边市鼎盛时,也称得上闻名一方的商旅都会。 咸德年间,鞑靼铁骑南下,先帝由是禁绝了边市交易,庆阳城“商旅天下”的地位日渐式微,但其昔年百业渊薮的盛景迄今仍可见一斑。 叶观澜一行最先经过位于庆阳城外三里地的云商农市。奇怪的是,农市中虽板棚连绵、商货齐备,前来买货的客人却屈指可数。 再过几月便是秋种时节,按说这会采购粮种的农人该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才是,没道理这般冷清。 叶观澜正自暗忖,一旁的朱苡柔幽幽开口道。 “甘州八地自今春菜花汛后,就再不见落一滴雨。沣城连旱数月,颗粒无收,农户为此深陷困窘,更遑论有余钱秋播的买粮种了。” 她正经算是过过几年凿饮耕食的日子,对农情可谓了若指掌,叶观澜听罢却不尽信。 “寻常地方上若遇旱情,朝廷一则减免当年赋税,二则就近开放常平仓或济农仓,除保证灾民当时当季的口粮外,至少还要匀出下一季的粮种,以防来年陷入青黄不接的困境。即便应昌军镇落定在即,粮食须得紧着军储仓调用,然姜维已上任三月有余,他不会看着百姓受灾却无所作为,只要当年赋税一免,即或百姓折损了一季春粮,平稳度过这个秋天总不成问题,又怎会出现王妃口中无钱买种之事?” 他一路行来话很少,尤其是对督主。此言一出,朱苡柔看这位相府二公子的眼神不禁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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