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看了眼叶观澜,“为这等跳梁小丑,辛苦待诏顶着暑气跑这一趟,倒显得孤不近人情了。” 叶观澜恭敬道:“陛下言重。事涉叶家,观澜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殿下既已有决断,我与父兄便尽可安心了。” 刘晔深深地盯看他良久,最终什么也没说,微一颔首,对陆依山道:“好生送叶待诏回去。” 陆依山应声。 太子去后,叶观澜望着那道清癯背影,烈日下一晃眼,竟有须臾萌生了误认的错觉。 未几,头顶斜下一片阴影,盛日带来的灼烧感霎时见缓不少。陆依山将伞檐倾过叶观澜肩膀,道:“在想父与子之间,是否必然会落入相像的窠臼?” 叶观澜被说中心事,默不作声地笑了笑。 陆依山道:“我从前就知,太子心性坚忍,但相忍过头,必成畸念。我唯独没有想到,他那一点畸念,竟会应到叶家身上。昔年壬寅宫案殷鉴不远,他又怎能萧规曹随,犯了和今上一样的过错?” 叶观澜淡声:“疑人偷斧,原就是君王通病,否则何来伴君如伴虎之说。太子若不多心,今次这场风波,怕是又要被人稀里糊涂地搪塞过去,我叶家仍旧洗不脱嫌疑。不如这样倒干净,侍郎之子吃了挂落,古文派那帮老臣忙着善后还来不及,想来也无暇再在兄长任命一事上作梗。” 公子言辞间透出股狠厉,陆依山会意挑眉,“如此甚好,不枉阿深辛苦陪跪半日,演了这出敲山震虎——对了,咱家仍有一事不解,还请公子赐教。” 叶观澜眸微侧:“不敢,督主直言就是。” “日前东厂密探收到风声,说古文派怂恿学生要在奉天门跪谏,意图离间太子和叶家关系。咱家本可以一早制止,公子为何要阻拦?” 盛夏烈日流火烁金,熏风搜刮起的障目砂砾,经日头一晒,顷刻爆裂无踪。 叶观澜凝眸道:“他们欲借这场风波让东宫疏远叶家,而我同样要借这场风波告诉东宫一件事,参议政事的人选并非只是他和叶家之间的博弈,要位虚悬,几万大军粮草无着,同样是他身为监国太子的失职,此事须得尽早决断。” 陆依山知公子心下已有主意,也不多话,拄着伞转头吩咐手下人:“将咱家的轿辇抬来,送叶待诏回府。” 东厂提督的仪仗位比当朝二品大员,对于叶观澜一个小小伴读来说,属实是僭越了。 那番役听罢都一愣:督主出门向来不都是骑马么,何时用上过轿辇? 见人迟疑,陆依山拇指滑过伞骨,伞檐微倾,挡住了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 “殿下的旨意,要咱家好生送待诏回府。炎阳欺人,奈何公子身娇,咱家又岂敢怠慢?” * 奉天门前一场风波,最终以侍郎之子带头起事挨罚而告终。 王家清要门第,却出了这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钻营后辈,一时沦为满镇都的笑话。众人戏谑之余,反倒淡忘了风波最初因何而起。 独一人是个例外。 朝阳城楼庑房,城门令姜维下值归来,听同僚三五成伙议论此事,言谈间尽是对权贵遭难的幸灾乐祸。他解了腰牌扔到桌上,就着凉水泼了把脸,暑热稍见缓解,帕子底下传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大道谋国,西北参议政事一职花落谁家,原是关乎千万塞外将士生死的大事。而今太子因私废公,迟迟不下决断,大臣们借题发挥,把朝政视作党政利器,更有王姓学生那等浑水摸鱼的营营小人,长此下去,江山社稷还能有什么指望! 姜维想到这里,胸口堵得厉害,情绪也越发低沉。 他受贬城门令已快三年了,相比身边那些与市井小民无异的同僚们,他始终学不会浑噩度日,对朝局总有种与身份不符的关心。 数日以前,汉藩为乱,外戚坍台,太子接替病笃的父亲主理一国朝政。姜维私以为这是个大破大立的好时机。 说句僭越的话,今上在位这二十几年间,朝中夤缘权贵、党争相诘之风竟日不绝,姜维看在眼里,心忧如焚。 原谓太子这个党争的受害者上位之后,情况会有所好转,谁知一切都是卢生梦妻——黄粱一梦罢了。 “不逢,不逢,有人找......” 姜维自被贬为城门看守以来,就给自己取了个表字,曰“不逢”。同僚们一边笑话他故作风雅,一边又对这个表字的寓意心知肚明,叫着叫着便也顺口了。 姜维应声出来,一跨出房门,就见院中挎刀肃立着两排人,个个紫衣皂靴,威势毕现。 领头之人背对着庑房,一袭绛紫绣金九蟒五爪袍,耀阳底下杀出股烈烈之风。 姜维隐约猜出了来人身份。 陆依山听见声音,转过身,从袍下抽手道:“城门令姜维接旨——” “城门令?”刘晔坐在武英殿的御案后,目光扫过那一排官职的刹那,浮起些许狐疑,“陆卿的意思,是要孤将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区区一城门看守?” “回禀殿下,”陆依山面色不改,“姜维此人,曾官居河西都督同知,在任期间,整顿三省军务颇见成效。殿下也知道,自数十年前清晏行动以后,西北十二都司的内政常年糜乱,能下大力气肃清之人,手腕、魄力以及对皇室的忠诚,都可见一斑。” 刘晔眸底生辉,是感了兴趣的样子,“既然是个可用的人才,怎么就给贬去看守城门了呢?” 陆依山薄唇轻碰,稳声道:“下令将他贬黜之人,正是当时位高他半阶的河西都统指挥,叶凭风。”
第64章 智珠 “哦?”刘晔重新翻开吏部新呈上来的奏报,逐行细读起来。 “他是昭淳二十二年被贬的官?”未几,刘晔搁下奏报问。 陆依山道:“殿下应当还记得,昭淳二十年开始的追缴亏空案。彼时,万岁爷下定决心,要清理过往十年间各地军屯亏欠国库的银两。西北之地军吏贪腐成风,叶凭风与姜维两个刚到任不久的新官,一上来就接到了这样的烫手山芋。叶凭风好凑歹凑,连贴身佩了十来年的宝剑都当掉了,终是凑齐三十万两银,由姜维押送臬台府库。可谁想……” “库银被抢了?”刘晔接口问。 陆依山摇头,“库银丢了,却是被姜维有意遗落在沿途的一座名为鱼台的小镇。” “这是何故?” “昭淳二十二年,北勒河上游决堤,河西界内三州七十二镇都在不同程度上遭了灾。其中,这座名为鱼台的小镇因恰好坐落在三流交汇处,受灾最为严重。鱼台官员尸位素餐,眼看子民受难却迟迟不肯上报,若非姜维解银路过此处,鱼台全镇五千六百二十七口人,怕是都要死在洪水过后饥荒之中。” 听到这里,刘晔大体明白了,“于是姜维就私自挪用押送的库银,以赈济灾民?” 陆依山道:“这事的确怪不得他擅作主张。彼时鱼台一镇,除了饿殍遍野,更糟糕的是还出现了大疫。若无人财物力尽快投入赈灾,那一城百姓便只有活活等死的份。可恨鱼台吏治腐朽不堪,府库中连一粒草籽也搜刮不出,从邻近州县借粮更不切实际。摆在姜维面前的只剩两条路,要么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生民落难,要么挺身而出,代价却是要担负起遗落库银的重罪。” 刘晔目光寸闪:“他选择了后者。” “是,”陆依山沉郁地道,“叶凭风得知消息,虽明知姜维失银是为救人的缘故,还是一纸奏呈直接递送到了京师。想想也不奇怪,叶凭风身为军中主官,他若不主动检举揭发,朝廷追究下来,势必难逃庇护纵容之罪。可惜了姜不逢,从战功赫赫的名将沦为城门看守,属实是明珠暗投。” 记载了姜维半生浮沉的奏报被缓缓合上,刘晔抬眸,悠悠瞥了陆依山一眼:“卿家也同那些人一样,相信叶凭风此举是胆小怕事之故?” 陆依山眉心浅浅一折,不动声色地舒展开,如常道:“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寻常百姓若此,大将军又何能例外。” 刘晔不言声。 他的目光有种与年纪不相符的敏锐,沿着陆依山轮廓慢慢游走,仿佛早已洞悉那坦荡之下的小心机,但他终究没有追问。 “你放才叫他什么,姜不逢?” 陆依山自失地一笑,说:“这姜维被贬官以后,就给自己取了表字,叫‘不逢’,听起来是有几分不伦不类。”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诸多先贤加一块,也比不得他生不逢时。”刘晔笑叹罢,口风一转,“时移世易,现如今孤主持朝政,他这个不逢时,也该时来运转了。” 陆依山单膝跪地,说:“请太子示下。” “搭档破镜重圆,也算美事一桩。想来以姜维的遭际与心性,定会感念孤重新起用之恩,用心办事。”刘晔咬重“用心”二字,陆依山只作未闻。 “卿且退下,旨意孤会让詹事府拟好,稍迟还要劳驾陆卿家走一趟。” 陆依山退出武英殿,刘晔依旧端坐龙椅间,良久无话。 容清看出主子有心事,斟酌着换上一盏清心的莲子茶,问:“殿下看了一天的折子了,要不要奴才陪您往御花园走会,散散心?” 帘帷一忽儿起落,冰瓮前的小银扇吱吱呀呀转着,气氛无端显得压抑,刘晔的脸在光影错落间喜怒莫测。 “容清,”俄顷他道,“你觉得陆督主是个怎样的人?” 容清对这个问题颇感意外,怔愣后谨慎地答:“督主行事果决,能力手段皆是一流,何况于殿下还曾有赞襄之恩......” 刘晔看他一眼,容清赶忙把头埋低。 刘晔并无怪罪的意思,顾自道:“那你觉得,他对孤够忠心吗?” 容清支吾不敢答,刘晔端起莲子茶浅啜了一口,“你放心说就是,孤绝无怪罪。” 容清道:“奴才眼里,督主对殿下自是忠心不二。不过殿下既然有此一问,想必督主定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违拗了殿下的心意吧。” 刘晔隔着袅袅白汽轻嗤,“你啊你。”盖上盏,眼风倏利。 “你当叶凭风主动弹劾手下人,真是因为害怕担责么?叶家一门上下,老叶循就不用说了,单看那二公子,虽为白衣,又岂是胆小避事的主?这样门楣下出来的武将,会因为怕被牵连就放弃自己的同袍兄弟吗?” 容清微怔。 刘晔起身徐徐道:“彼时外戚与丞相党相讦正凶,清理亏空是个多好的由头。叶凭风的手下平白弄‘丢’了三十万两库银,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倘若被孙氏抓住把柄,他们还不得添油加醋,把姜维往死里治?与其那样,不如由身为上峰的叶凭风主动站出来澄清此事。他这是在救他。” 说到这里,刘晔不胜感慨:“只是这样,叶凭风难免背上偷生忘义的罪名,暗地里不知遭了多少人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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