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你送柔儿的定情之物,下辈子还拿着它,再来找我好不好?” 朱苡柔说完仰起脸,才见过血光的眼睛,看向陆依山时堪称冷酷。 她扬手,拨动额前并不存在的碎发,唇角扯开薄讽的弧度:“督主何必紧张,妾身就算为了孩子,也会好自珍重这条性命。” 陆依山仿佛被她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惊住,目光倏暗,鼻翼一张一翕像是连呼吸都停滞了,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陆向深咋舌道:“都说女儿面,六月天,一日三变。前头还柔情蜜意,这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了?” 叶观澜冷道:“不是王妃心变得太快,而是打从您踏入镇都的一刻起,不,甚至更早,就已经动了杀心。” 一语毕,四下阒然。 朱苡柔闻言悠悠转眸,让叶观澜微觉意外的是,她的面色尽管冷硬似铁,眼底哀伤却又真切得不像掺假。 然再开口,还是那副万事不知的柔怯做派,“公子说什么,妾身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她道,“妾身如今只是一个才刚失去丈夫的可怜妇人,公子对我动手,就不怕受尽千夫所指么?”
第67章 血亲 朱苡柔的话绝非恫疑虚喝。 东宫掌权时日不长,正是需要抚慰人心的时候。 即便刘狰造下了忤逆的罪过,他究竟是今上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当今太子的亲叔叔。未经核罪便教他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自绝于狱中,这事传扬出去,落入有心之人口中,毫无疑问成了残害血亲的恶名一桩。 刘晔怎么肯让他有孕的妻子再有分毫差池! 叶观澜着实没想到,这位看上去犹如藤萝一般娇弱的汉王妃,不仅有手腕,见识更非同凡响。 他没有退让,不紧不慢开口道:“王妃不明白?你既知道该怎样不显山不露水地道出真实身份,掐灭汉王最后一丝指望。又懂得如何以腹中骨肉相要挟,逼迫刘狰自尽来成全你们母子,如此缜密又如此狠辣,王妃还要将这副弱不禁风的嘴脸演到何时?” 朱苡柔泣声停止了,惨无人色的脸上漾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 叶观澜见状,越性把话说破。 “王妃不是甘州人士,如您自个儿所说,你是昭淳初年从外地逃难入甘的流民,照我大梁律例,本该纳入贱籍,不得自负营生。屠夫之女的身份虽未高明到哪里去,却是实打实的良籍商户,这也是汉王之所以对你深信不疑的原因。然王妃方才一语,无疑是在暗示汉王,这么些年,你一直都在骗他。” 朱苡柔埋着头,谁也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静默良久,她又一次抬起手,拨了拨额前略略凌乱的碎发。 叶观澜不给她辩驳的机会,一针见血道:“早年西北战乱频仍,大量流民涌入关内,一度酿成肘腋之患。有此前车之鉴,官中对户籍的管理尤其严苛,特别是在与漠北毗邻的甘陕等地。王妃的贱籍身份一瞒就是这么多年,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有人替您作保,帮您矫饰,甚至就连屠夫之女的身份,焉知不是为了拿捏汉王,而故意设下的一个局?” 听到这,朱苡柔终于有了反应:“如公子所言,谁会为了妾身做这样的事?” 叶观澜道:“谁最需要王妃以知心人的名义留在汉王身边,监听他的一举一动,谁自然最有嫌疑。” 朱苡柔扶额的手一滞,片刻轻轻落回小腹上,她说:“即便妾身在身份之事上有所隐瞒,也断不至教王爷一时义愤,便心存死志了吧?” 叶观澜平静地俯瞰着她发心,发觉从某些角度看,她根骨含敛似刀的模样和陆依山竟有着几分相似。 叶观澜说:“隐瞒不至于,但王妃想借此告诉刘狰的,是你是谁的人。从七年前的壬寅宫案到今春吴家子惨死,刘狰并非这一系列事端唯一的真凶,甚至不是主谋。他直到身陷囹圄都在担心,他的同谋,那个真正希望阻碍军镇落成之人,会对你和孩子不利。可刘狰万万没想到,他倾心相待的妻子,从一开始就是同谋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把刀。” 朱苡柔不禁一笑,随即叹说:“妾身早在西北时就有所耳闻,叶氏一门两翘楚,同兼芝兰跟玉树。今日得见公子,方知芝兰是何等风采。” 叶观澜没有理会她的赞美,情知朱苡柔不会寻短见,他抬手示意蜂拥而上的番役退出去,牢房一下空旷了不少,但那股无形迫人的威压却始终没有消失。 “王妃还是不打算坦诚些吗?” 叶观澜目视着朱苡柔,眼神丝毫不凶狠,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幽邃。静水深流,光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就足以击垮一部分人的防线,朱苡柔的绵里藏针在这里全然得不到发挥,所有阴狠刻毒的攻击甫触及漩涡,都会被吞噬的渣也不剩。 朱苡柔在漫长的对视中,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忽地捺低视线,像个败军之将,气馁道:“妾身真的不明白公子在说些什么。” 这样的辩解未免显得苍白,叶观澜当然选择踩住她的痛脚,彻底撕开那副柔善的伪装。 “刘狰堪破了你的真面目,他用不着再为你和孩子的身家性命担忧,幕后之人不会轻易对你们下手——前提是他必须舍掉自己的性命,让朝廷的追查了断于此。”叶观澜看了地上的刘狰一眼,“这样一换二的买卖对他来说到底合算,因为在汉王心里,即使你骗他再多年,你和孩子终究是他狼藉生命里最大的圆满。” 牢房中气氛突然沉寂下来,叶观澜没有去看陆依山,却能感受到环绕在他四周的坚冰,正随着自己的话语一点点分崩离析。 “王妃亲眼目睹汉王触柱自尽的惨景,受惊过度。她有孕在身,不宜挪动,着暂安置在东厂庑房,由太医院女医正贴身照料。无本督主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探视。”陆依山语气低沉地说道。 只是软禁,且是打着安胎旗号的软禁,九千岁一而再再而三的法外施恩,委实不像他平常的作风。就连陆向深也不禁投去了询问的眼神,只有叶观澜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侧立着,豆灯下逶迤于地的影,神似一种温柔不言声的拥抱。 “今日事的确不宜外泄。督主虑得周全,你们照着去做就是。” 替陆依山约束了下属,叶观澜于无人处轻握住他冰冷的手指,独属于公子的温度顺着指尖蜿蜒到掌心,带着回暖的力量,连同束袖下的荒夷都得到了抚慰。 公子佯装烛火熏着了眼,偏过头去时,挨着督主耳畔极轻极轻地说了什么。 他音量压得很低,不留心只当是公子小小的打了个喷嚏。可督主听过先是面露惊愕,旋即在公子了然的眼神里犹如卸去了心事般,如释重负间包含了一丝绝对不会流露给外人的依赖。 陆依山听清了,二公子俯在耳边说的是,“一脉相承的血亲,督主权衡不下,观澜都懂得。”
第68章 抚慰 是夜穹顶浩荡,纤云淡染,月儿蔽光不见,参商二宿却熠熠闪耀着星芒。 陆宅一向不喜点灯,今晚更是连门前两盏“气死灯”也都灭了,疏疏落落几绺星光,反衬得这座平头宅院越发沉寂而压抑。 叶观澜把灯笼挂在了书房外的檐下,瞬间亮堂起的游廊可以清楚看见,地上残着一溜九里香—— 前儿夜里落了场急雨,落了樱桃残了芭蕉,屋子主人大抵是没有心情打扫的,由着一派凋零景象,丝丝缕缕触痛了造访者的心神。 推开门,一个人影挺跪在房中,身上那件粗麻简衫意外地像极丧袍。 叶观澜鲜少见到陆依山颓唐的样子,拿不起晁文镜扔来的那把剑是一次,但又和眼下这回有所不同。 彼时九千岁的伤,是沉痂被揭起牵扯出的隐痛,虽也沦肌浃髓,但终归是多年前的旧事,历经时间淘洗,有害却不致命。 可如今这创伤过于的新鲜淋漓,刀把握在至亲手中,捅过来时又快又狠,照着陆依山最隐秘不为人知的软肋,不期然就会使人萌生行将窒息的错觉。 叶观澜明白那种感受。 他漏夜前来,额心没有点朱,一袭半陈不旧的白衣,与陆依山并肩同跪在香案前。 常日里九千岁名声不佳,私宅几乎无人到访,这间书房更是外人严禁涉足的禁地。然二公子进出无阻,陆依山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亦或是早就在等着他来,白衣委地时甚至都没有出言询问一声。 叶观澜抬起眼,见香案上供奉着两樽牌位:不太新的木料,略微斑驳的题字,牌身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可见供奉之人是何等用心。 他凝眸细看,借着昏暗的光线,依稀可以分辨出牌位上的字样。 “魏湛然,薛骎骎......”叶观澜喃喃念着,心中仍是不免一惊。尽管早已有猜想,但最终证实陆依山竟然是当年鼎鼎大名的“君子剑”夫妇之后时,二公子还是感到些许恍惚。 叶家世代书香,却出了个习武成痴的叶凭风。叶观澜幼年时就对江湖上各类掌故耳熟能详,自然也清楚“君子剑”的侠名。 “雁行一炬,赤地千里。可惜了一代剑宗,与发妻连同膝下一双儿女,就那样不明不白地葬身火海,实在教人唏嘘。”兄长言及北勒山庄惨案时的痛惜口吻,叶观澜记忆犹新,这一瞬里,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譬如堂堂刀宗陆老阁主,为何会收陆依山为徒。 譬如初见那日,陆依山对战肥遗时无处不在的连绵剑意。 再譬如,他拿不起那把被无数江湖人视如拱璧的君子剑,缘何会有那般椎心泣血的愧意。 叶观澜立起身,拿起案上奉着的线香,点燃三支,举手加额,恭敬行礼。 这是他与君子剑夫妇平生第一次会面,二公子将“礼”字做到了极致,无关相熟或敬畏,而单纯只因为身边的这个人。 陆依山看着叶观澜敬香,叩首,一举一动都带着拜会的意味。他没有出声,数日郁积在眉宇间的阴霾却消散了一些。 “我有一个妹妹,”俄顷,陆依山终于开口,嗓音沙哑,“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小师叔说,玉儿同样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尸骨无存。” 叶观澜循着他的话音,在两樽牌位旁,又看到了一副小小的灵牌,“魏酬玉”三字用的是隶书,钩画圆柔。 请以端溪润,酬君水玉明。 这本该是个剔透玲珑,如水如玉般的小女子。 叶观澜犹豫片刻,道:“也许你小师叔说的没错,她真的已经亡在了火场中。否则他能救你,为何不能救你的小妹。” 然这样的安慰无济于事,陆依山落寞地摇了摇头,道:“我不会认错。玉儿幼年时曾随我偷偷往雁行山行猎,我没看顾好她,害她从坡上摔下过一回,跌断了左臂,从此再不能提携重物。汉王妃……她的左臂碰巧也有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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