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依山不意他这样想,沉吟了半刻,道:“大人有这样的心气是好事。应昌军镇能否落成,关乎大梁北境往后数十年的安定。太子将如此重任交托与您,自是希望大人这块好钢,能够早日锻造为国之利刃。” 姜维的脸上划过一抹诧色,原本中气十足的口吻,突然捎带了些许迟疑。 “督主便这般相信姜某吗?” 陆依山的余光牢牢系在那一抹月白之上,他抬掌轻旋,卡正了精铁束袖。 “有人曾经告诉本督主,大人是个值得托付的真英雄。咱家与您交游虽浅,却也愿意跟着信上一回。” 姜维怔了一怔,日头下眼眸晶亮。他什么也没说,重重一抱拳,当年面对三司会审亦挺直不屈的脊背,此刻却微向前倾。 他行完礼,拽过缰绳,利落地踩实了马镫。 马蹄扬尘,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烟迹。恢弘的奉天城楼无声伫立于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送走一些人,又迎来了一些人。 陆依山转身的一瞬里,刚好与揭帘而出的朱苡柔打了个照面。 陆依山脚步陡滞,身后的陆向深没有防备,直挺挺撞上去,顿时捂着酸痛的鼻子叫起来。 骄阳熏灼,光线一束一丛斜亘在两人中间,清晰的如同化作了实质。陆依山怔怔望着面前的女子,某个瞬间他仿佛落入囚笼的困兽,旧忆环绕四周喷吐着烈焰,被火舌灼伤的地方留下了名为“梦魇”的疤痕。 * “二十四监掌印,兼东厂提督陆依山,见过汉王妃。” 眼下对汉王刘狰的处置尚未有结论,按照规矩,陆依山理当向有诰命在身的朱苡柔行礼。 缓过神来的陆依山掀袍下拜,朱苡柔坦然受了,却在陆依山起身的同时,亲自伸出手去搀扶。 她言辞恳切,不卑不亢,“妾自知王爷身犯重罪,覆巢之下无完卵。妾身的这个诰命,被褫夺不过是早晚中事,督主切毋多礼。” 传闻汉王妃出身屠户之家,与汉王相识于微时,十四岁上便嫁与他为妇,夫妻感情甚笃。 汉王爱妻的名声,陆依山远在千里之外亦有耳闻。原本只当两人身世相近,所以同病相怜。 今日得见,陆依山隐约察觉到,这小小屠户女身上,自有一段与众不同的襟怀与气魄。 视线从她探出的左臂肘际不易察觉地掠过,陆依山这才发现,那只手许是因为有孕又辛劳的缘故,关节已显得略微浮肿。 他迟疑了下,说:“王妃连日赶路辛苦,不若先到驿站稍作歇息,左右汉王一案的审理,也不急在这一时。” 九千岁少有的通情达理,连在旁的陆向深也看愣了,朱苡柔却道:“妾此番上京,是为面见夫君而来,还请督主看在妾身怀六甲的份上,容我早一些见到王爷。督主厚恩,妾与腹中孩儿不胜感激。” 她说话的语态,十足一个思君心切的深宅小妇人。 陆依山盯视她良久,眼中那股子恍惚消散不见,重又变得冷静锐利。 “王妃所求,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咱家职责在身,有些事上不得不谨慎。” 陆依山一抬手,闻令而来的内廷女官挪上前,朱苡柔还没说话,随行的老奴先叫嚷起来。 “我们王妃见自家夫君,还能害了他不成!你们要搜身,便是把王妃当犯人待了?你们怎么敢......” “佟妈妈!”朱苡柔没等她说完,疾声喝止。 陆依山毫不动容,说:“还请王妃见谅。” 朱苡柔眼睫颤了颤,唇角一笑即收,挽臂支腰的样子不仅吃力,还很羸弱,“东厂办案有东厂的规矩,妾身人在檐下,不会不识好歹。” 城下气氛陡然变得诡谲莫测,就是大条如欢喜,也察觉出了什么。他悄悄扯了扯叶观澜的袖口,用小得不能再小的音量问:“公子,督主今儿这是怎么了?” 叶观澜目光微凝,赤裎裎无遮挡的阳光耀得天地皆白,分明万事万物摊晒在日头下都无所遁形。叶观澜却总觉得,四面坦荡之中,仍有看不见的山魈魅影在无声潜行。
第66章 智杀 验明正身,朱苡柔果然和她外表看起来一样,毫无攻击性可言。 陆依山犹觉不妥,齐耕秋的教训还历历于心,他命人在羁押刘狰的囚室附近另收拾出一间房。 东厂诏狱结构特殊,自平地向下营建,监听的房间地处较高,对讯问室中发生的一切尽在掌握。 陆依山吩咐带人,番役看了眼同行的叶观澜,面露犹疑,陆依山道:“二公子是自己人,无妨。” 刘狰被带进囚室时,衣着还算得体,人却憔悴了一大圈,看见朱苡柔的刹那间,他血丝遍布的眼底一划而过意外之色,像是压根没想到发妻居然来得这样快。 后者虽也十分动情,但并不失态,一见刘狰,就扶着腰吃力地拜下去,“妾身见过王爷。” 刘狰箭步上前,铁链叮当拖响,他握住王妃的手,未语泪先流。 “别,柔儿你身子重,不便行此大礼......都是为夫不好,拖累了你和孩子,孩子.......”他颤巍巍伸出手,又生怕弄脏了朱苡柔似的,赶忙收回来,贴在衣角反复擦拭,跟着才小心翼翼地贴上妻子小腹,“我与他的父子缘分,怕是就要断在这里了。” 他声音凄楚惨怛,朱苡柔亦在旁垂泪不止。 夫妇二人的重聚首,不出所料地,怎一派生离死别,凄风楚雨了得。叶观澜看着,却隐隐感到哪里不太对。 他扭脸望陆依山,只见对方凝眉攒目,神色间竟尔弥漫着一股迷惘,搭臂的手指向内,越蜷越紧——这是督主胸中藏事的表现,叶观澜的心不禁沉了一沉。 朱苡柔比汉王更快收拾好情绪,从一旁的食盒里端出点心。那是盘用猪油赤豆炼制的松糕,用料不金贵,难的是费时间。陆依山不许外人自带吃食,朱苡柔便借用诏狱膳堂,在重重监视下,烹调了这道刘狰素日里最爱的点心。 刘狰一见愈发软了神色,他只轻轻啖上一口,眉梢眼角流出的甜蜜,绝不是几块赤豆糕能够给予的。 “柔儿的手艺还和从前一样好。”刘狰陷入了回忆,“记得那时候王府穷,赶上荒年歉收,饭食里连点荤腥也不见。跟去的亲兵里一多半都是青壮小子,成天嚷嚷着喊饿。多亏柔儿手巧,用豆渣、猪油渣做成糕点送去给他们改善伙食。吴渑那群臭小子,回回连口渣也不给本王剩......” 话音戛然而止,吴渑,正是那晚在武英殿被他手刃的参将名姓。 刘狰的表情迅速沉郁下去,朱苡柔见状,宽慰地握住了他的手,“妾身一无所长,只有这点逃亡路上学来的微末伎俩,能为王爷分忧解难,是妾身的福气。” 几乎无人留意到,刘狰在听到这句话时,眼角不易察觉地抽紧了。 朱苡柔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絮絮低语,就和寻常夫妻说着私房话没什么两样。 她道:“柔儿半生颠沛,得遇王爷以前,就像浪里浮萍一般孤苦无依,也幸好遇见了王爷,柔儿才有幸在甘州安了一个家。王爷不必说什么缘尽缘灭的话,你我夫妻一体,生同衾死同穴,便是来世过一遭轮回,柔儿还要寻到您,不离不弃。” 情话绵绵动人心肠,便是旁观者听来,也要为他夫妻的恩爱齐眉掬一把伤心泪。 然刘狰的脸色却在朱苡柔的泣声里彻底衰败难回。 他就像一把被汲干了生命力的枯木,齿间交磨着含糊不清的字眼,俨然行将摧折之际的呻吟。 叶观澜勉强听见他说了句,“你也......”但是朱苡柔飞快掐断了他的话音。 “王爷毋忧,柔儿再想陪着您,也得顾念孩子。”她牵着刘狰的手,再度按上了自己小腹,看得出她用了点力气,似要让夫君更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的存在,“毕竟,这是王爷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即便离得有些远,叶观澜还是捕捉到了刘狰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 似震惊,似含怨,诸多复杂情绪齐涌而上,又如潮退去,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最终复归一种奇异的平静。 刘狰平静地笑着,方才被抓住手时的抗拒不见了,他无须朱苡柔的牵引,主动抚摸起妻子隆起的小腹。 “我去了,王妃与孩儿今后的生活可怎么是好?太子不株连,便算得意外之喜,恩袭爵位是不用想的了,倘或庆阳城里的庄子能留住,你们也好有个傍身.....” “都怪妾身无用,没能替爷管好王府的产业。”朱苡柔再次打断,泫然抬眼,“庆阳的庄子前阵刚遭了匪患,一场大火烧了沿街十来家铺面,什么也没剩下。” 刘狰僵了一下,朱苡柔用力握紧他的手,道:“王爷待妾身母子的一片心,柔儿到死不敢忘。然妾身希图不多,只盼今后能够安稳度日,旁的于我,皆都无关痛痒罢了。” 刘狰遍身肌肉一寸寸绷紧,又一寸寸松弛。到后来,他整个人都自如得不像话,好像在自家后院陪着妻子漫谈的闲散王爷,饱含着柔情,替王妃把一绺头发别去耳后。 “柔儿想要的,真的就只是这些了吗?” 朱苡柔肯定地点点头,眼角挂着泪,这使得她唇角牵出的轻浅笑意越发哀婉动人,她说:“柔儿只求安稳,别无他念。” 刘狰再不说话,还是一味爱抚着王妃的肚子,动作越来越慢,神色愈见不舍。 叶观澜心头不详的预感更甚,他从椅子上站起了身,陆依山会意,打了个手势,番役鱼贯奔下阶梯,匆匆向牢门靠近。 汉王夫妇对此视若无睹。话别临近尾声,恩情与猜忌,隔着道生死的门,似乎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刘狰最后一次握了握朱苡柔的手,说:“这个孩子,我们叫他‘追’好不好?”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朱苡柔笑着,眼角那滴泪终是落了下来,“是个好名字。” 门上锁链哗啦扯响,刘狰松开朱苡柔的手,霍然起身,急走两步,挟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不带任何犹豫,猛地撞向为防有人越狱,特意修得又硬又滑的青石砖壁。 骨裂当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叶观澜本笃定真相未浮出水面前,以刘狰的性子绝不会甘心就死。 可他还是死了,死在他朝思暮想的妻子面前,没头没尾,不明不白。 叶观澜不禁重新审度起这个看似弱质芊芊的女子—— 朱苡柔只静静坐着,看也不看夫君的尸体一眼。她的裙角被四溅的脑浆和血液浸透,脸上却辨不出任何情绪。她就像是一个牵线木偶,灵魂随着刘狰的惊天一撞,彻底碎成齑粉。 朱苡柔缓缓抬手。 “拦住她!” 在叶观澜的惊呼里,陆依山出手快如电闪,一把擒住朱苡柔探向发髻的手。 后者吃痛,禁不住哼出了声,陆依山居然迟疑了数秒。朱苡柔趁此机会拔下珠钗,但她并没有寻短见,而只是把钗轻轻塞进了刘狰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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