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和声震如雷,安陶骄傲昂首的样子,让叶凭风又想起了从前跑马的时光。可他却又清楚地看到,女帅勒马时,眼角悄自滑落了一滴泪。 叶凭风攥紧拳,想要为她抹去,手臂却如坠千斤。 叶、方两姓之间,天然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底下深埋着名为“君心”的陷阱。任何形式的靠近,都会将他们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结局绝不只有他两人的粉身碎骨而已。 他跟安陶,他们谁也纵性不起,叶凭风深知这点,痛恨这点,却又始终牢记这点。 安陶的泪譬如朝露,不等坠落便消失无踪,她提马拧身,向着叶凭风朗声道:“此去向北,雁行山下,鞑虏的贼子营,就是你我的跑马场,将军何愁没有再胜之日!” 声未落,人已远,大军闻令开拔,黑压压一片簇拥着军旗,潮水般往旷野尽头席卷而去。 叶凭风在原地,远眺的身影像雕塑,一直望到了风声止息。 * 那夜雨后,天儿一日日热起来,镇都已经半月未见雨水,万里晴空上一轮炎阳晒得大地蜡白,欢喜早起才洒过水的庭院还不到晌午,已是干得龟裂。 叶观澜素来畏寒畏热,这种天气连门也不肯出,每日除往东宫点卯,便只是待在家中照看父亲,刘晔对此也并不催促。 叶凭风羁留京中亦有月余,于他而言,倒是一段难得的赋闲时光。 叶凭风十三从军征,十五升百户。十八岁那年,因单枪匹马将犯境的鞑靼百人骑歼灭于北勒河畔,受到朝廷瞩目,破格拔举为中军都督府佥事,又三年左迁临洮总兵,荣膺一等男世职。 他是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少年将军,身上疤痕不输于任何一个声震天下的宿将。甚至为了淡化丞相之子的烙印,叶凭风必须付出比同辈人成百上千的努力,才能让他得来的每一道嘉奖,在名正之外更加言顺。 这样做的结果,便是叶凭风大半人生都在军营度过,归家次数屈指可数,更遑论膝前尽孝。 于是,这月余光景,叶凭风每天都在尽力弥补错失的天伦时光。他看似一切如旧,人前总是言笑晏晏,可叶观澜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兄长并不开心。 这天伺候完叶循的汤药,叶凭风带门出来,转角只见叶观澜身携雁荡弓,已在那等候多时。 “天热暑气重,你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叶凭风张口关切地问道。 叶观澜莞尔:“兄长归家多时,还不曾往‘轻周台’射上几箭。今日,矔奴把雁荡弓给兄长带来了。” 老叶循为官清廉,对三个儿女却十分舍得,不吝斥重金照他们的喜好打造各自的别院。 二公子在洛河畔的客寓,雅号“一枕余”,正取自“竹榻斜眠书漫抛,一枕余”之句。 三妹妹素爱丹青,内宅便专辟有一间画室;兄长于武艺上热衷,叶循就在离家不远的驻马原置了一小爿林地,改作叶凭风的靶场。 直至看见雁荡弓,叶凭风眼中才真的绽放出神采。 欢喜捧着和他一般长的弓弩,踉跄几步,险些摔着,叶凭风眼疾手快地一扶,顺势把弓接过来。 他揉了揉欢喜的小脑袋,对叶观澜笑说:“矔奴有心了。” 叶凭风到了马上就如同变了一个人,流星飒沓,箭无虚发。草靶于十里外连排尽倒,他方勒马收势,叶观澜不禁拊掌叫好。 “兄长心中可畅快了一些?”叶观澜在叶凭风翻身下马时递上水囊,问道。 叶凭风看他一眼,接过水囊:“我们矔奴真是长大了,大哥这点心思,到底瞒不过你。” 叶观澜与他肩并肩,听长风吹过松林高地,那隐秘而幽邃的声响,让叶观澜不由得想起了他们的母亲,覃氏。 “从前,大哥每每练习骑射,母亲总带着我在一旁观看。那时候母亲就告诉我,大哥要做长空的雁,这世间没有任何一座牢笼,能够困得住你。” 叶凭风陷入了悠远的怀想,声音有些惘惘:“长空雁……皇权之下,人心之间,哪有什么自由自在。我如今受困镇都,漫说长空雁,就是滴水檐下的家雀,也比我好上太多。” 叶观澜:“兄长以前从不说这样灰心丧气的话。” “从前我以为,男儿挽弓搭箭,御敌四方,只要无愧己心,就没有什么能困住我。可如今,”叶凭风道,“我也好,父亲也好,为这江山尽心无二虑,却反而处处掣肘,我是真的看不明白了。” 叶观澜语气平稳:“大丈夫立于天地间,遇知己之主,结骨肉之亲,托君臣之义,这当然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若不成,兄长也不必懊恼,因为那才是人之常情。” 叶凭风讶异于几年不见,弟弟的心性竟然变化如此之大,他当然想不到,经历了前世国仇家恨的叶观澜,之于命数、朝堂几个字,早已有了更鞭辟入里的认识。 “常情,就只能接纳吗?” 叶观澜没有答话,这时轻周台外响起容清的通传声,“叶待诏,太子殿下有旨,请您往奉天门一趟。” 东宫冷落叶家已有一段时日,如今冷不丁传召,叶观澜眉间沉静:“殿下可说何事?” 容清:“三百太学生静坐奉天门,为大公子请命,要朝廷下旨,尽快委其西北参议政事一职!” * 大军开拔已有月余,职掌军镇营建的主官人选却始终空悬,这样的事显然不合乎规矩。 镇都这些天渐有流言传出,道太子身为储君,却置疆防安危于不顾,圈禁重臣,豪据权位,要做专政亡国的北凉段业。 传闻漫天皆有,虚实真假一时难辨。今晨起,就有那血气方刚的太学学生聚集在镇都连接驻马原的奉天门前,众口一词要求“太子为江山计,放大将军出塞就任”。 叶观澜赶到时,东宫的銮驾已先一步落在奉天门下。他登上城楼,果见刘晔望风立在那,一袭石青色团龙暗绣襕衫,腰衬鎏金玉带扣,简约中透着股隐隐威严。 叶观澜见其背影第一眼,就深知此刻高居城门之上俯看众生的,早已不是吉止园中吟咏着《孤馆灯青》自伤身世的落魄皇子。 “臣,参见太子殿下。”叶观澜掀袍下拜,刘晔却置若罔闻。 七月火伞高张,颅顶日头正悬,肆意抛洒着炎气。东宫不发话,叶观澜便只能跪在热地里,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殿下。” 陆依山快步登楼,途径叶观澜身边时停顿一刹。两人对视,眼神交错中尽显漠然,然而督主袍角带起的熏风,却短暂地缓解了公子的不适。 “启禀殿下,臣已带人反复劝说,可学生们坚持不退不让,他们说,”陆依山踌躇道,“他们说不见到东宫的钧令,就要晒毙在这奉天门前,以全自己为往生民立命之心。” 旌旗倏动,暑风扑面灼人,叶观澜把头捺低,仿佛惶惑一般。 良久,刘晔终于开口,“为生民立命?”他轻嗤,“那便是在说孤治官无道,不理百姓死活了?”
第63章 纯臣 此言一出,城楼上人尽缄声,偌大奉天门,只闻风吹旗动,以及时不时有学生支撑不住倒地的声音。 饶是如此,城楼下依旧黑压压一片,声势浩大地与象征镇都门户的奉天城楼形成对峙。 太子目光更加幽深,从陆依山的角度看过去,他端袖的手微微发颤,腮边肌肉猛然抽搐几下,眼角泄出的精光里,分明包含着杀机。 陆依山正待开口,听叶观澜道:“殿下明鉴,叶家上下从无一人恋栈权位,参议政事一职何去何从,关乎的是朝政得失,而非叶氏一门起落。观澜敢以性命担保,我与父兄,绝不会在此事上煽动民议以挟持圣心。” 刘晔听罢,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卿言并非叶家造势,便是在说由你兄长继任要职,乃众望所归咯?” 这话叶观澜没法接,也不能接,无论答是与否,都会给叶家带来莫大猜忌。 叶观澜将身伏得更低,陆依山望着那单薄白衣,说道:“殿下,晌午天热,城楼四处无遮挡,还是请您移步阴凉地界,再问话不迟。” 刘晔微睨他一眼,陆依山会意道:“殿下明鉴,臣倒不为替谁求情,今次风波皆因诸生为叶凭风鸣不平而起,众目睽睽,殿下若只管站在火地里质问叶待诏,岂非平白落人口实?” 刘晔被说动,淡淡道了声“待诏请起”,叶观澜难耐暑热,起身时不自觉趔趄一下,欢喜分明离得比陆依山还远,却教督主抢了先。 “公子当心呐。”陆依山不动声色抽回手,指尖划过叶观澜掌心,犹如在水面上搔起了阵阵涟漪。 炎阳愈炽,蝉鸣声也越发急躁起来。 书生大多弱不胜衣,随着倒地的人数越来越多,原本铁板也似的请愿队伍出现了骚动。 乍如平地惊雷般,学生中有人嘶声大喊:“刘晔!你举贤避亲,防范功臣,此行此径,和你父当年执意问罪方家,又有何分别!” 直呼储君名讳,话里话外还牵扯出了当年事,这样大不韪的话说出来就是找死。 东厂反应很快,没等刘晔动怒就扑上前,七手八脚捂住那闹事书生的嘴,一径将人拖了下去。 变起仓促,城楼下登时大乱。 有梁一朝,文人书生总是格外受礼待,从无官差对学生动手的先例。这帮学生之所以敢闹出如此阵仗,无非咬准刘晔没有正当由头,不会轻易拿他们怎样。 可谁想苜蓿丛里还真冒出了个刺儿头,让一场师出有名的跪谏变成了公开诋毁上位者,非但计划落空,甚而还有引火烧身之虞。 学生们慌了,望着传闻中豺狼虎豹似的东厂番子,不复喊口号时的慷慨,纷纷犹如惊弓之鸟般,将目光投向了队伍末尾处。 那里跪着一个身着青衿葛纱袍,其貌不扬的五短书生,陆依山辨认有顷,道:“那不是礼部王侍郎家的孙子嘛,书念得一般,沽名钓誉却是把好手。早些时候,齐赟献媚刊印的那本《闺阁懿范》,听说王大公子在其中出力不少。如今又上这来鼓噪起事,真真一副耗子德性——见缝就钻。” 提及此人,刘晔有了点印象。 陆依山的意思很明确,这就是颗惯会投机的老鼠屎,今次之事,多半又是王大公子为出风头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而已。 偏刘晔多疑敏感不输乃父,他记得礼部尚书王之岷曾经也是古文派的扛鼎人物,不仅与齐耕秋有所过从,和孙氏亦首尾颇深。 他的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煽动学生起事,很难不让刘晔怀疑,这是昔年外戚党密谋策划的一场将矛头指向自身的政治阴谋。 “将人锁拿了,送回王侍郎府上,父皇病体未愈,孤不能在这个时候开杀戒。”刘晔眼角寒光一掠,解下腰牌递给容清,“你随陆督主走一趟,告诉侍郎大人,王家乃礼教世家,切莫因子孙言行不规坏了家族名声,那就是大大的不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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