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病苛,储君当政,正是主少国疑的时候,于刘晔而言,当务之急莫过于笼络人心。 而叶凭风的存在,恰恰把他推向了仁义与权位的两难境地。东宫只能通过这种搁置的方式,来掩盖他难以启齿的君王之忧。 陆依山说不是钳制,但同样了解东宫心性的还有叶观澜。他明白太子心里只怕早已怨上了叶家。 城下覆军杀将,从来不只在史书里、唇舌上。 陆依山察觉到公子的不安,转而用手掌盖住了叶观澜的发,下巴轻轻抵在他额头。 这是个类似保护的拥抱姿势,叶观澜把脸埋入了陆依山颈窝,嗓音显得沉闷。 “听说陛下为嘉许孙氏诞育皇子之功,下令刊印《闺阁懿范》一书,后来搁置了。这些天不知怎地,此书竟又在镇都各大书行风行起来。” 汉藩一乱,东厂有太多事情要善后,根本留意不到这上头来。陆依山想了想,“好像是听谁说起过,这帮要财不要命的商人,连皇家的笑话也敢看,镇抚司当真晕了头,连这种事都未曾发觉。” 叶观澜沉默半刻,“寿宁侯才闹出惊天之乱,褒扬孙氏的书作却在市面上广为流传,这是在打陛下的脸呢。督主以为,几个见钱眼开的商人,能有胆量做这样的事情?” 檐角嘀嗒着水声,陆依山手指缓抬,似有所感地道:“你想说,这是太子的意思?” 叶观澜于他臂弯中仰起脸,“方皇后之死,固然是因孙氏挑唆,可说到底,陛下的疑心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子被冷落吉止园七年,一路走来战战兢兢,他心怨孙氏甚至到了辱尸的地步,对于这个始作俑者的父亲,难道就半点怨恨也无?” 疏疏落落的雨点斜飘进廊下,兀自霰雾般湿笼着芭蕉与袖袍,刘晔袖手而立,凝眸看雨珠飞溅,把朱甍与碧瓦染得苍微朦胧。 容清臂间搭着蓑衣靠近,唤了声殿下,“您往里站站,别叫雨水打湿了身子。” 刘晔置若罔闻,问他:“容清,你还记得孤是何时搬进的这吉止园吗?” 容清正自盘算,刘晔缓声道:“犹记得母后离世那年,父皇雷霆之怒未减,将我扔在永巷自生自灭。宫中诸人,哪个不是拜高踩低觑帝王心意行事,我一个无宠皇子,外祖家又落败了,谁还会拿正眼瞧我。” 雨声敲打,刘晔深深陷在那段往事里,背影愈显得孤凄。 容清不敢打断,他是打小伺候东宫的内官,亲眼见证了方家的烈火油烹和一朝落魄,当然也曾目睹殿下是如何从天之骄子沦落为永巷里无人问津的可怜虫。 容清心口忽像被针扎了似的,一阵阵地揪疼。 “孤是死过一回的人,往事千端,孤能踩着那些阴谋算计走到今天,往后也不惮直面风摧霜欺。谁若阻我,便只剩下一条路,绝路。” 太子的嗓音褪去稚气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容清听出那话里的狠绝,笼罩在心头的惆怅荡然无存,转而被一股无名的恐惧取代。 “太子得以出永巷,是用自己的性命赌来的。” 陆依山语声微凝,褪去的束袖就放在枕边,他回忆道:“那年覆舟山行猎,宴饮之上,有人提议以活人与兽相博取乐,陛下应了。然就在比试临近尾声时,一头野牛突然发性,直冲观礼台而来,危急关头,是太子舍身护住了陛下,才给锦衣卫缉捕凶兽争取了时间。” 当年那场行猎,叶观澜因不愿目睹人兽缠斗的血腥场面早早退场,对陆依山所言印象并不深刻,但他大致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方氏倒台,朝中本就有今上负心薄幸的传闻。太子当着百官勋戚上演这么一出慈乌反哺的戏码,无论陛下胸中是否还有芥蒂,他都不能再把太子撂在冷宫不管不问。那样光是晋王残党的唾沫星子,都能搅浑了当今朝局。” 叶观澜轻抚着陆依山不设防的手臂,上边每一道狰狞都在情人的爱抚下,柔呢了光泽,“东宫和督主一样,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校场上的惊险一幕,最终以太子脱困、陆依山起势而告终,二公子的红氅功不可没,但更为重要的,在他二人都选择了以命赌运,并最终大获全胜。 谁知陆依山却摇头,“那天以后,我心头一直有个疑虑。校场的斗牛性烈不假,但大多看守严密。一头发了疯的野牛如何能够跃栏而出,甚至冲上了观礼台。而当日的太子沦落永巷和影子人无异,陛下没有明旨,他又怎会混进随行的队伍里,又恰巧在那个时候挺身而出?” 疑窦如影,湮灭在奔腾的岁月洪流中,终成无人在意的雪泥鸿爪。但对于此时的叶观澜来讲,雪堆底下可能掩埋的真相,足以让他生出物伤其类的后怕。 竹帘轻叩,叶观澜打了个寒噤,陆依山更紧地拥住他。 “东宫忌惮也好,钳制也罢,只要参议政事的人选一落定,他便再无理由扣留你大哥,这事儿并非无解。” 寂了须臾,叶观澜将脸贴近督主的伤臂,瘢痕带着纵欲后的滚烫,贲张犹如围岛的栅栏,将他牢牢护在港湾以内,狂涛犹卷的心情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良久,“刘狰的讯问结果如何?”叶观澜问道。 陆依山说:“刘狰承认与之合谋盗贩军粮的正是猗顿兰。送女官进宫,用其襁褓幼子相要挟,迫使她陷害方皇后的都是猗顿所为。 那之后,猗顿便搭上了外戚孙氏这条线,不仅伙同吴永道将加嫘族的产业私下瓜分,更在锦衣卫的荫庇下,把走私生意越做越大。至于城南水狱的豗兵,刘狰坦言他并不知情,只知道猗顿兰起家后的确四处网罗死士,孙俨的宰白鸭勾当大约也是他的渠道之一。这些通过李代桃僵被赎换出去的死囚,皆成了猗顿麾下不为人知的影子杀手,现在看来应该就是修罗琴口中的极乐楼。” 穿堂的熏风吹进来,叶观澜情热褪去,思路逐渐清晰。 “诚如他所言,凡此种种皆由猗顿兰一手操控,可猗顿氏阻碍应昌军镇落成做什么?” 有些话二公子没明说,象征极乐楼杀手的蝮蛇刺青,此前还出现在了灭口齐耕秋的监室。 更不消提,上一世沣城圩破的现场,被发现窃走布防图的细作身上,也纹着一模一样的刺青。 叶观澜有种直觉,这个名为猗顿兰的边商,所图必不只一点财货之利那么简单。 陆依山下巴枕在叶观澜发心,闷笑一声:“巧了不是,咱家也是这么问的,刘狰说他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但他有个要求,想在临死前再见王妃朱苡柔一面。” 叶观澜微微讶然,“镇都已是刘狰的埋骨地,他怎么还敢叫有孕在身的妻子前来?” 陆依山沉思有顷,说:“东宫若下决心株连,王妃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亦难幸免。可要是猗顿兰得知刘狰被活捉的消息,难保不会挟其妻儿令他闭嘴,那样王妃的处境只怕更凄惨。刘狰身在囹圄,能为妻儿做的有限,他已是尽全力保住王妃最后的尊严。何况这最后一面……” 他话没有说完,愔惋的语气,让两人都短暂地陷入沉默。 叶观澜不禁又想起叶思雨临去时的担忧。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有情皆孽无欲则刚的道理,送三妹妹远走,何尝不是他为了却一桩羁绊,好让往后行事更无后顾之虑。 然孤身一人,真的就无坚不摧了吗?汉王一代枭雄,大限将至之际,惦念的无非是再见至亲之人一面,若自己也有那一天,会不会后悔今时今日的选择? 叶观澜由衷地感到困惑。 是督主的吻打断了他。 陆依山啄吻着公子鬓角,游鱼也似的手向下,把住叶观澜的腿,稍一用力,将人带向自己。失重的感觉来得太快,叶观澜张臂紧紧抱住陆依山的后背,一时被送上云端,一时又在欲潮里浮沉。 但他最终落在了九千岁的怀里。 情热时分,叶观澜在陆依山耳边呢喃:“今日,督主怎会出城去……” 陆依山吻他,把他含糊的哼声都吃尽了,带喘地说:“知道二公子心里头难受……咱家也曾经有一个妹妹……” 突如其来的高潮让叶观澜瞬间失声,他忽略了陆依山后来的话语,攀在督主脊背的手指拼命收紧,甚至嵌进了皮肉。那痛楚让督主欢愉之极,陆依山笑起来,探指将公子泼溅出的欲望清理掉,牵着他,引着他,向更汹涌的漩涡中央坠落。 “驾!” 镇都之外,旷野尽头,一声清亮鞭响,抽散了破晓时分的天幕阴云。
第62章 群谏 巫山驹是久经沙场的宝马,跟随两任主人山川之险,齿龄虽已不小,踏崖堑依旧如履平地,奔跑在一望无际的旷野,犹如发弦之矢,笔直射向草天相接的地方。 伴着嘶鸣声,战马撞破了天际浓云残霭,唤醒了旭日红光。山水风物顿成朦朦红色剪影,巫山驹人立而起,顿足处霞光如血,身后,苍茫苇草翻起了赤金长波。 安陶抬掌于额前,太阳耀不可观的锋芒未能使她退却,前方视线所及,大军整装环列,纛旗愈经风摧,愈发屹立不倒。 “绥云先锋营一纵,骑兵八千,集结完毕!” “绥云右军步兵营,两纵五千,听候主帅发令!” “绥云中军骑兵一万四千......” “绥云左军步骑混编五千......” “.......绥云战车兵营八千,已尽在此,请主帅发令!” “请主帅发令!” 惊心动魄一声齐喝,撼得大地簌簌发抖。黄尘热浪卷地而起,绥云军中却随即肃立如旧,安静得只闻旌旗猎响。 安陶将手摸向腰侧,发觉早起出来得匆忙,潜渊刃落下了。 就当此时,一阵更为急促的马蹄声遥遥传来,马上人高喊“接着”,潜渊刀划出漂亮的弧度,被其主人探臂握个正着。 刀芒挣脱束缚,熠熠跃动在安陶眉间,将那本是深闺女儿家的柔美,雕琢出了与众不同的英气。 “这便走了?” 安陶眸映刀光,偏头问:“大公子还有指教?” 叶凭风赶来送行,穿的是家常衣裳,挺拔之外更见几分落拓潇洒,他说:“只是可惜,未能在方家的跑马场上再赢你一回。” 安陶笑,笑过后却是沉默:“只是如此?” 叶凭风额发在风中起落,眼神随之晦明,他侧开脸,声线被疾风吹割支离,落耳时几不可闻:“当然还有一点不甘心......” 不甘心输人一筹,还是不甘心就此放手,这答案,只有旷野的风知道。 安陶目光闪动了下,俄顷/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慷慨抬臂,刀锋隔千山、越万水,指向了遥不可见的悬谯关。 “众将听令!今次出镇应昌,尔等可有马革裹尸之心,随我一起,扎紧大梁西北最坚实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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