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有人却做局,试图掐断这个指望。 刘狰在昏暗的光线里凝滞了目光:“猗顿兰,为何要阻碍军镇落成?” “是啊,猗顿区区一介边商,为何要阻碍军镇落成——”陆依山重复他的话,辞锋倏地犀利,“这恐怕要问王爷了。同恶相党,其阴难藏,王爷与猗顿氏沆瀣多年,就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刘狰脸色急剧变化着,那瞬里仿佛有无数草蛇灰线涌上心头。 他的神情由惊而骇,由悸转怒,最终攥拳重重砸在面前的干草垛上,迎着纷扬草屑漠然抬起头。 “我也许知道为什么。不过想要我开口,你必须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东厂从不与人谈条件。” “但我知道有人愿意谈,”刘狰身向后仰,唇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那夜的镇都早已戒严,要没有二公子高抬贵手,本王的家书根本送不出去。他是个有情有义人,必能体谅本王心怀。” 言下之意,便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九千岁无情无义。 陆依山被骂了也不生气,细咂着那句“有情有义”,尾音略微咬重,竟尔嚼出一丝缱绻意味。 刘狰见其半晌不言,已是打定主意死扛到底,这时却听得陆依山在耳旁道:“成交。” 刘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怔然看向这位传说中油盐不进、神鬼莫劝的九千岁。 陆依山顿了顿,眼里笑意微收,倾着身一字一字认真道:“何必叨扰公子,咱家替他应了就是。但那之后你若胆敢食言,咱家会让王爷知道,神鬼莫劝四个字,究竟该做何解。” * 送叶思雨离开那日,潮雨打残了九里香。马车行驶在微湿泥泞的官道上,四野阒然,车轴与车轮摩擦发出的声响咿咿呀呀充满了整个山林。 三伏天难得一场爽雨,早起晨风微凉,牛毛细针般渗透进毛孔,冷飕飕地直往心里爬。 叶家兄妹并行无话。 马车眼看就要行过三里亭,日影透过车帘罅隙,一缕一缕泼洒在白衣膝面,明暗扑朔,恰合了此时心境。 叶观澜抬起头,刚喊了声“三妹妹”,兀地咬住了话音—— 不过月余,那个明丽娇俏的鹅黄少女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纱袍,每日翻新的鬟鬓式样如今只剩一根竹标将长发松松挽起。 她容颜憔悴,眼眸的变化尤为明显,往日神采彻底泯然在得知真相后的愤怒与痛悔之中。而当那怒火也燃尽时,里头唯余死灰一样的哀寂。 叶观澜胸口猛然一哽,紧跟着便如坠千斤般,沉甸甸地难受起来。 “思雨,”他轻唤,“你若不愿离家太远,在城外寻座道观静养也是一样的。”伸手拨开叶思雨散落额前的发,叶观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口气越来越像一个兄长。 “那不是你的错。” 在这句话里,叶思雨死寂的眸光终于有了一瞬间波动。 她蜷紧的手指缓缓松开,说:“可是二哥,我会记得。琴心,啊不,修罗、陈……”语塞,片刻惨然一笑,“罢罢,都是假的。我只当此生终于觅得良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原来只是一个连名字都作伪的南柯梦而已。” 叶观澜手指从叶思雨面颊滑落,稍滞,说道。 “他叫陈岐,是个曾经残杀数十名女子的膏梁禽兽。为兄只庆幸,你和他相与不曾受到半点伤害。我有时也想,当日放任你和陈岐来往,是不是我错了。若真要有人为此事背负什么,那也应该是为兄,而不是你。” 叶思雨呆呆听着,干涸的眼眶慢慢变红,莹莹泛起泪光。她哽咽着叫了声二哥哥,扑进叶观澜怀里哭了个酣畅。 马车已过三里亭,欢喜吁住马,麻利跳下车,从怀里掏出一包叶思雨最爱吃的糯米浆糕,江姨娘早起新蒸的,还冒着腾腾热气,隔着油纸都能闻到那股甜香滋味,馋得欢喜一路不停咽口水。 “二哥,”叶思雨两眼噙泪,“我这一去,一时难回。父亲病着,大哥很快又要归营,家中只剩你一人撑着,我真的不忍心……” 叶观澜叮嘱人将叶思雨不多的行装再三清点,唯恐遗漏什么,细致的样子比江姨娘不遑多让。 闻言,他回过头,眼底沉静:“二哥要做叶家的遮荫树,还要做你的挡箭牌,岂会轻易倒下。往后有二哥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叶思雨淡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眼眶又红了。她笑起来,攥拳的手摊在叶观澜面前,说:“其实,那天我背着娘亲偷去月老庙,除了求签,还给二哥求了一件东西。” 叶观澜敛眸看去,那是一枚样式小巧的同心锁,从中一分为二,左边凤凰于飞,右一半鸳鸯交颈,都是姻缘相谐的好意头。 叶思雨早就想把这玉锁拿出来了,在她眼里,二哥是这世间最好的少年郎,当得起一切完满和幸福。怎奈叶观澜从前是那样一个性子,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让叶思雨不由得望而却步,生怕被兄长训斥姑娘家不懂礼数。 可不知从何时起,叶观澜就变得柔软许多,无形的棱角消失不见了,叶思雨从他身上看到了鲜明的喜怒,整个人也因为真实而愈发趋近亲切。 叶思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打心底觉得高兴。 叶观澜看见同心锁,并不问叶思雨求这个做什么,也不问她为何此时才拿出来。他拏着玉石,拇指抚摸着上头每一笔细腻的篆刻。那分明是爱惜的样子。假使叶思雨不曾经历过情窦初开,她一定不会明白,令人珍重的从来不是玉石,而是有资格佩戴玉石的那个人。 叶思雨走远了,马车载着浓愁暗恨,在咿呀声里驶向薄光乍现的天尽头。 莫言三里地,此去别终天,前人为这座亭取名三里,仿佛天然赋予了它离愁别绪, 又开始落雨了,从零星几点,到斜丝密集。眼看一时半会回不了城,欢喜解开褡裢,拿出干草开始喂马。 叶观澜久久伫立亭中,在那漫长的咀嚼声里油然生出股寂寥。 “父亲病着,大哥哥也要远走,一家子骨肉支离,独留二哥你一人,可不成了单丝不线,孤掌难鸣。” 三妹妹的话言犹在耳,叶观澜望着苍茫茫雨雾混沌了天地,不自觉握紧掌中玉锁,那坚硬触感让虚浮着的心倏地挨到实处。 他忽然很想念陆依山,迫切地,没有什么道理,只是单纯想把这枚玉锁交给对方,就像交出自己的依赖一样。 叶观澜还在想,马蹄声已从城门方向疾追而来。 他没有回头,风撩动袍角,平展如水的白衣刹那间泛起了波澜。 “小公子愣在这里作甚,怎么不回家?” 马蹄在原地换踏,陆依山俯下身子,略带促狭地偏头问。 叶观澜正对着他的眼睛,静看良久,负气一般地说道:“雨太大了,鞋是新的,我不想弄脏。” 陆依山依言真的打量了好几眼,点头道:“的确可惜。” 那目光赤裸得近乎放肆,他就像朱雀大街上的浪荡子,透过一双足,把叶观澜全身都看遍了。风雨煽动起的凉意很快被驱散一空,公子败下阵来,脸上写满战败者的窘绌和羞恼。 陆依山不肯错过二公子一丁点的神态变化,他愉悦地眯了眯眼,斗篷在身后高高扬起。 “不如赏个脸,让咱家载公子一程可好?” 叶观澜不动声色,拳心向下,朝他伸出了手,“我怎敢使唤督主大人。这是酬劳,九千岁收下了,再为矔奴鞍前马后不迟。” 陆依山将马鞭换手,听话地摊开掌心。 叶观澜手指微动,玲珑玉润带着公子体温的同心锁,遂笔直坠入了陆依山掌中。 督主看清了那上头的鸳鸯交颈,眸光一深。 猝然地,陆依山就着这个姿势,捏住叶观澜来不及收回的腕,向上一提一带,赶在公子发出惊呼前,用斗篷严丝合缝地罩住了他。 “咱家身无所长,唯骑术尚可。雨天路颠簸,公子可要扶稳了才好。” 话音未落,岐山黑骊已经直奔出去。马蹄溅起的水珠迸了欢喜一身,他不明所以,手里还拽着把干草,直到被马儿带了个趔趄,方如梦初醒。 “公子——还有我呢?!”
第61章 主少 “大军移防的旨意已下,户、工两部正着手征调粮饷、劳役等,吏部才把武官弁将的初拟名单呈送吉止园,军镇筹建的一应事宜,目前看还算进展稳妥。啊......轻点。” “从前不知公子原来这样怕疼,还是咱家娇纵的罪过?......那名单我也看了,其他都还罢,怎的权责最重的西北参议道人选还空着,詹事府那帮老学究,焉能在这种事情上本末倒置——这里不行?” 叶观澜大腿内侧都是牙印,隐秘部位被滑舌搅得热痒难耐,不由得伸手搡了一把督主肩膀。 陆依山抬起头,见二公子眉心紧蜷,眼底含嗔,知道这是真恼了,遂挺身改吻上了他的锁骨。 滚烫鼻息中掺杂着细密的痛痒,叶观澜半仰着颈,揪住枕面的手指亦随那不断抛高的浪涌浮起了热汗,白皙的胸膛早已淹没在潮红里。 他在极限到来的那一刻,漫无目的地抬起手,恍若置身洪流的浮木,脆弱地想要找寻依靠。 于是陆依山牵了他,将手牢牢固定在自己后背,不等他回过神,就在纵情的驰骋后进入缓慢的厮磨,并在那温存里推挤出更多。 叶观澜张口喘息,像一滩春水软在了陆依山怀里。 他的思绪都被顶散了,陆依山用手指揩去他颈侧的汗珠,一点点拼凑起散乱无序的意识。 “依照惯例,”叶观澜侧着脸,止不住的眼泪浇湿了枕褥,他哑声说,“参议政事的位置不必另设,由总兵一职兼任即可。可兄长回京已快两月,令其折返的旨意却迟迟没有颁下来。” 不令折返,便是扣留的意思。将叶凭风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高级边将质押于京,很难不引旁人想入非非。 陆依山压下身,与叶观澜紧密相贴时,看清了那双含情目里浅蕴的忧愁。他拢住他脸颊,指尖一下一下安抚似的摩挲着。 “未必就是钳制。参议政事的权力太大了,一座应昌军镇还自罢了,一旦大军入驻悬谯关,粮饷问题总要解决,附近川陕甘几州的府库都要动员起来。不光银粮,运粮的人力也得调拨,今年的徭役已经征过了,不能加重百姓负担,只能几州驻军来干。如此一来,西北大半的人财事权都归集到参议政事一人手上,加之你兄长原就兼着临洮总兵的差,和九边其余几座军镇也有过从,这叫太子怎能放心委任?” 不能委任,又不能另派他人,因为那样做就太明显了。 叶家刚在平藩之乱中立下大功,尤其叶凭风,一封“九边同参”的奏呈响遏皇庭,为太子亲姨母的出逃争取了时机,如果太子此时修改任命,无异于昭告天下,他也是个过河拆桥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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