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叶家兵败,父兄接连撒手人寰,他作为仅有的男丁却深陷囹圄。听看押他的狱卒说,叶家女眷因罪株连,被罚入教坊司充作官妓。叶三小姐不甘落溷,在官差来的前夜投缳自尽,以死成全了清白之身。 而同样烈性的江姨娘在收殓完爱女尸身后,怀抱骨灰坛,一言不发地踏进教坊司的大门。 此后她做的每一桩生意,接的每一个客,都是她认为能够搭救二郎性命的“大人物”。 半年后,幻想终于还是破灭了。诏狱传出讣闻的那晚,江姨娘对着叶循的灵位伏身长跪,谁也不知道她都想了些什么。 这一跪,便再没有起来。 炮竹声声炸响,叶观澜蓦然回过神,笑着颔首:“是啊,三妹妹与我说过,我着家丁一路护送,不会教姨娘担心。” 江姨娘隔空戳了下叶思雨额头,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眼风拂过叶观澜身上时柔了一瞬,却不曾流露出来。 “欢喜,去门上看看老爷回来了没有,该吃饺子了。” “老的小的,没一个叫人省心。”她嘟囔着,从袖里扯出两副护膝,往叶观澜跟前一杵,“给你和你哥的,记得随家书寄出去,别说跟我有关系。还有……赐婚的事,我替三丫头谢谢你。” 叶观澜没有假手于人,接过来里外翻看许久,在角落的位置找到了他与兄长的名字。 江姨娘不曾念过书,故而那字迹十分拙劣,针脚却细密得很。 “多谢姨娘,”他轻抚那蝇头大小的绣字,抬起头由衷地说,“矔奴真的很喜欢。” 江姨娘眼底一亮,须臾掩盖过去,挺直了腰杆中气十足地向外喊:“老爷呢,怎么还没回来!” 她走后,叶思雨从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吓死我了,幸好没让娘发现。” “发现什么?” “姻缘签啊,”叶思雨指了指叶观澜攥拳的右手,“二哥,我特意往月老庙给你求的上上签,神仙都说,你近来红鸾星动呢!” 在小女子促狭的笑容里,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风,将匝栏外桃枝吹低,一下一下,点着铜缸清水,引得红鲤争相唼喋,水面上泛起尺寸涟漪。 团圆饭用毕,叶观澜又被父亲叫到书房耳提面命了一番,回房时已经夜深。 他轻轻踢掉了鞋,只着净袜踩在氍毹上,眼尾勾着一抹潮红,眉间是饮过酒的惫懒。 更衣之际,塞在袖里的姻缘签抖落了出来。叶观澜饧着眼未及细看,屏风后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 “二公子好酒兴,累得我在此冷汤冷茶地等了整晚。” 叶观澜猛然回身,酒意散了七八,指着陆依山口齿都不利索了:“你、你怎么进来的?” 陆依山在榻上翻了个身,惬意地伸长腿:“下药爬窗挖墙角,可是东厂的专长,我没和二公子说过吗?” 叶观澜刚要说话,二层干栏楼外传来欢喜的叫声:“公子,洗澡水烧热了,现在叫人进来伺候您更衣吗?” “别进来!” 向来温言细语的叶二公子几乎暴喝出声,俄顷稳了心神道:“晚上陪父亲饮了几杯酒,现在头疼得有些厉害。我想一个人在房里待会,澡水不忙准备。” 门上人影晃动,叶观澜知道从外未必能看清屋内情形,还是略显心虚地挡在了陆依山面前。 欢喜担忧道:“公子要紧吗?要不要我替您请了大夫来?” 叶观澜说:“只是酒意上头,稍作歇息就好。今儿是大年夜,何必劳师动众,你们自去玩吧,有事我再传你便是。” 说话间,陆依山瞧着他乌发披散下的脊背紧绷如弓,觉得有趣极了,于是缓抬手,拢指作梳,从上到下,悠哉地梳理着叶观澜垂在身后的长发。 指尖穿过发丝的缝隙,若即若离地滑过脊背,隔着薄薄一层寝衣,催出了叶观澜额角的细汗。 欢喜又追问了几句,叶观澜越发紧张,心不在焉地不知答了些什么,连掌心姻缘签何时不见了都不知道。 “二公子总是这样,说谎话都不打腹稿的么?” ----
第6章 新岁 叶观澜稍退半步,不动声色地脱离了他的手掌:“督主大人这是何意?” 陆依山毫不见外,进退自如,看到桌上放着供叶观澜消夜的琼花酿,便自顾自地取杯斟酒。 而后酒杯挪开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根引火奴。 “眼熟么?”陆依山道,“想不到二公子文质彬彬一书生,还对兵法有研究。这招借刀杀人玩的漂亮,连咱家都差点被蒙混过去。” 几番交道打下来,叶观澜差不多摸索出了这位九千岁的脾性,发现陆依山只有在心生不满时,方会以“咱家”自居。 好在他本就没打算隐瞒,甚至临场反将了一军:“督主大人省觉后,也顺水推舟了不是吗?” 那日在泮冰馆,掉落地上的火引乃叶观澜刻意为之,目的便是为了制造将廖广生就地格杀的理由。 意外又不意外地,陆依山一下领会了二公子的用意,然后因利乘便地把这场戏做了全套。与其说今晚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不如道两人都有了开诚布公的打算。 于是叶观澜又说:“其实我与督主都心知肚明,这件案子查下去,就是笔理不清的烂账。自古而今,党同伐异之事在任一朝堂都不少见,妖书不过为东宫与外戚相争做了筏子。即便督主愿意拆烂污,也未必就合了圣心。对于圣上而言,息事宁人才是最理想的结果。” 陆依山垂着眼眸,半张脸落在阴影里,在烛光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心意难辨。 “所以这也是二公子要杀他的理由?” 当然不止这样简单。 叶观澜捻起那根黄木条,在指间慢慢搓揉。 如果他记得不差,泮冰馆里提醒他们廖广生欲逃的女子名叫玉痕,正是前世舞弊案中出首栽赃父亲的人证。叶观澜暂将她归为寿宁侯的人,既然有人蓄意把廖广生抛到台前,那么此生落网后的证词就未见得是什么好话了。 有些话不能对陆依山明说,叶观澜忖度一二,只道:“妖书一案攀连甚广,父亲在其中已是饱受流言困扰。眼看春闱在即,不出意外的话,他多半又是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抡才乃国之重典,父亲肩上责任重大,我这个做儿子的,实在不忍心看他再为一些莫须有的构陷分神了。” 这番解释虽然牵强,但也是人之常情。 陆依山“嗯”一声,很快饮完了一杯琼花酿。 叶观澜打量着他,须臾道:“不过,廖广生的死却也映证了我的一个猜测。” “哦?”陆依山满斟了第二杯,唇贴到杯沿,“什么猜测?” 叶观澜道:“廖广生虽然已除官籍,可是关于他的生平户档还存放在黄册库内。只需一查便知道,他从前是安陶郡主府的人。” 顿了顿,意味深长:“安陶郡主和如今东宫的关系,想来督主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周遭安静,只有木作横梁偶尔发出咔嚓的响声。 “安陶郡主,是当朝储君的姨母。壬寅宫案方皇后自焚后,她便自请去了云南平定夷乱。”陆依山一气饮干了第二杯酒,“这是举朝皆知的事。” “是啊,举朝皆知的事。” 叶观澜莞尔,“一旦廖广生的底细被翻出,先是郡主,再是东宫,毫无疑问会受到牵连。我猜督主杀伐决断,也许不止是为了替圣上分忧。” “你想说?” “我想说,举朝皆不知的是,唯皇权马首是瞻的九千岁,其实暗中早已归附了东宫。” 冷风侵夜,寒意砭骨。 陆依山走近叶观澜,猝然出手,扼住了那如脂玉般的脖颈,将人压在了身后的书架上。 他的扼其实也不能算是扼,虎口虚空,重量都由四指承着,只余拇指有力地滑抵在喉结上,感受那因为紧张而略带颤栗的浮动。 煌煌烛火,却将眸色映得更深。 “现在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捏断这样一根脖颈,简直易如反掌。” 叶观澜略微喘息,迎着他危险的注视,坦然说:“我赌大人不会这么做。此时杀了我,于您虽无害,却也因而错失了将来的百利。” 书架一阵摇晃,掉下来本《周礼》,被陆依山翻掌接住,沿着叶观澜的腹胸徐徐上划,托高了他的下巴:“说来听听。” 叶观澜无暇计较陆依山的轻狂不恭,快速地整理了思路,道:“父亲身为两朝丞相,内阁首辅,当年亦为拥立皇长子的中坚力量。而今虽然式微,久不言宫闱中事,但对皇太子的忠心,却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 要知道,储贰之君私结重臣,可是天家之大忌。叶观澜把话说到这份上,岂料陆依山听完只是微眯了眼。 “相权既已式微,一味剖心又有何用?” 此言甚是刺耳,但叶观澜神色间依旧滴水不漏:“式微只是表象。除了大梁丞相,父亲还是今文派魁首,在天下文士心里,恒乃礼教正统的象征。外戚欲动摇储君之位,最大的障碍便在于名义不正,只要父亲公开表明非过不可易储的立场,外戚一切所为,皆是徒劳。” 这是陆依山第二次挨得公子这样近,他暂且忽略掉叶观澜话里的算计,唯独记住了那双精明又纯粹的眼。 如此两种矛盾重重的感觉杂糅在一起,安在这个人身上,却显得恰如其分。 陆依山忍不住又靠近了一些。 两人几乎鼻息相闻,他的血色薄淡的唇近在咫尺,紧张时微微半启,呼吸间犹带着琼花酿的辛醇。 这时候,陆依山嗅到了叶观澜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不香,引人还想再多闻几次。就如婪春时节等闲漫开的梧桐花,逸散着一丝被雨珠沾湿的春情。 这和印象中在覆舟山校场登高抛红氅的小公子大不一样,但不得不承认,这样危险的矛盾的叶观澜,于他才更像是种诱惑。 “公子点朱砂吧。”陆依山突然道。 叶观澜不明所以,目光中的精明算计散尽,只剩下明明可见的茫然。 陆依山没有解释,心中想的是桐花不比艳杏浇林,太温润了不好,须得添一抹扎眼的丽色,好叫旁人除了他,都不敢再追着细看。 “有件事我考虑再三,还是得让公子知道。” 陡地,陆依山撒了手,同时岔开话题:“廖广生虽然死了,身后可查的东西还多着。妖书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几日内传遍整个镇都,泮冰馆只是源头,真正充当渠道的却是古文派散布在京师的各大清谈馆。” 叶观澜闻言,脸色微变,手下意识地背到身后,捏紧了袖口。 今古文派之争,早在惠武时期就已有之。 通俗来讲,两派争论的焦点在于是否承认鲁恭王从孔子旧宅中发掘的十六篇古文《尚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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