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口愈发短急,到后来简直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母鸡。她一只手按着小腹,另一只手颤颤点向前—— 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教她仿若见了鬼一般骇无人色。 寿宁侯紧走几步,扶住贵妃抖得不成样的手,低声道:“娘娘莫怕,那里没有人,也无人害得了您。” “不是的,不是的!”孙宝珠下唇被自己咬出了血,拼命摇头,“爹爹,你没有听见吗,那孩子在哭!他在哭啊!他问我为什么要捂住他的嘴,他快喘不上气了……爹爹,你快看,你快看啊,他来了,他来索我的命了!” 话音走低,孙宝珠猝然躬下身,猩红的液体顺着她腿侧慢慢滑淌。 见此情形,她并未表现得有多惊恐,反而露出一种释然神色,嘴角要抬不抬地抽动几下,一抹吊诡的笑容就此僵在她脸上。 寿宁侯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多年苦心经营付诸东流,他的面色顿由白转青又覆上一层蜡黄。 但紧跟着,他感到掌中握着的一小截手腕渐渐失去温度。他慌张地挪动手指——不仅没有温度,连脉搏也在一点点消失。 孙俨心惊肉跳地抬起头,只见他的女儿,大梁最风华绝代的皇妃,面上同时挂着泪痕和扭曲的笑容,昔日娇美容颜变得就如同画残了的人皮面具一样丑陋,早已绝了呼吸。 他神情剧震,双手已经止不住微微颤抖,一向凶光暗敛的瞳仁竟似失神般瞬间涣散。 孙俨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孙家这些年看上去烈火油烹、花团锦簇,然而朝野侧目的背后,始终是一份对楼起楼落的无边恐惧。 原因无他,孙家没有麒麟子,也无旷世臣,镇国将军府“平戎万里”的功勋,更是他们一世不敢高企的天衢。 孙家的风光,系于女子的裙带之上,恰如红颜弹指老,君恩的流逝也不过旦夕之间。孙俨必须保全这个女儿,除了骨肉亲情外,他更是在保全孙家立身朝堂的根基。 可现下,珠亡璧碎,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孙俨眺望天边血月,视线被浓黑的夜色、淡红的水雾越剪越短,直到目之所及只剩下屋脊正中一樽狰狞威严的兽首,正垂下生杀予夺的目光,钉死在自己面上。 孙俨被那形同睥睨的注视深深激怒了,他奇迹般抬动几乎骨折的右臂,抓起兵刃,疯魔状狂挥乱舞。 “世间巨虺,皆出刘门!你们以为这就算完了吗?刘晔!亡我孙氏一族,你照样坐不稳这大梁江山。别忘了,齐耕秋操纵江南科举几十载,他挑中的臭蛆烂虫都钻进了哪,你还做梦呢!我只睁眼看着,看来日西北兵戈再起,你是如何大厦溃于蚁穴——” 孙俨头发披散,言行已彻底无状,说着忽然调转刀口,冲向一旁疏于防范的太子。 安陶连同近卫根本来不及出手,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听得耳畔铿然一声,容清不知何时抢了兵器在手,从背后捅进孙俨的身体。 绣春刀落。 容清整个人仿佛被吓傻了,行动思考全不能自主。他甚至不顾叶观澜“留活口”的嘱咐,一慌乱又将刀口往里递了几寸。 “我,我杀人了......” 安陶反应过来不对,陡然峻声:“是四相鬼阵!” 红月始终占据着长天一隅,在视野内逼近再逼近,叶观澜渐渐感到,呼吸中都充斥了浓郁的血一般的铜锈气。 本因落败而恍如丧家犬的锦衣卫等,此刻突然变得亢奋,被卸掉兵器后,不惮以拳头甚至是牙齿,向看押他们的绥云军发起攻势。 相比之下,绥云军动作则显得异常迟滞,反击也格外乏力。 叶观澜知道,这是鬼阵惑心的缘故。 空色虚实辗转交错,叶观澜只觉五中似沸,某些曾经被他刻意埋没的东西又冒出了尖,不期然锥得心口抽疼,一股又酸又热如血似气的东西搅动着往上顶,将神识理智全都雾化成烟。 恍惚中,眼前刀光一闪,额发被风带起又落。叶观澜朦朦胧胧看见,有个人影挡在了他的身前。 刀锋攮进肉里发出的“噗呲”声过于清晰,叶观澜哆嗦了一下,迟疑地伸出手。面前的士兵缓缓回过身,叶观澜悚然发现,那竟然是欢喜的脸。 血海一瞬间将他吞没,叶观澜又回到兵败那日的城门。飞矢在耳旁呼啸,手脚被冰冷的血雨腥风浸透,动一下都十分艰难。 他麻木地转动眼珠,看到欢喜就趴在不远处,不管叶观澜怎么喊,往日里跟应声虫似的胖小子都不再回应一下。 欢喜手边还滚着几个芥菜馍馍,已经被压得不成样了—— 叶凭风的殉国,迫使叶观澜不得不在仓促间接过叶家军的帅旗。他从未面对过这样的险境,每日周旋在小山堆似的军报中,饭也不能好好吃。 欢喜心疼公子,想方设法省下几日口粮,做了几个芥菜馍馍,偷偷拿给叶观澜。 偏他那个时候为了不断泄露的情报焦头烂额,对来送饭的欢喜也没有好声气。 “城破在即,你怎么总是放不下这点口腹之欲?” 叶观澜说完就上了城楼,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欢喜说话。假使叶观澜能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相府出了名的贪吃鬼,红着眼捂紧怀里的馍馍,哪怕一个劲咽唾沫,却到死都没有咬上一口。 叶观澜痛恨自己。 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瘦成枯柴的欢喜死前痛得直掉泪,他甚至不能伸手拉他一把。 军靴踩着积雪,发出细微响声。 叶观澜漠然地回过头,在雁行山的风声里,看到了兄长叶凭风。 叶凭风身上还穿着江姨娘亲手缝制的厚棉服,背上负着雁荡弓。 他望着叶观澜,温和地笑着,脊背教百十来斤的强弓压得微弯,久经风沙洗礼的面颊除了坚毅,还有些许微不可查的疲惫。 叶观澜忽然失声哽咽:“大哥,你重不重?” 叶凭风伸出手,用结着厚茧的掌心揉捏他后颈,非要逗得叶观澜拼命躲闪不可。 和小时候一样,得逞后的叶凭风大笑出声,他说:“我们矔奴,就做相府的燕,一世栖在安乐檐。这把雁荡弓,自有大哥替你扛。” 大哥替你扛。 前世的二公子,正是得了这样的许诺,心安理得在父兄的庇佑下畅游人间十九载,到死方知人情乖离。 叶观澜有点不敢再看背着弓箭的兄长。 叶观澜开蒙后不久,父亲曾动过让他入仕的念头,是叶凭风拦下了。 “我们矔奴性自闲适,不愿受繁文缛节的约束,索性就由他去。叶家门楣,有我这把雁荡弓撑着便足够了。” 父亲蒙冤获罪,大哥本不必带兵远走。但叶凭风为彻底打消昭淳帝疑心,也为了家中弟妹平安,生是在那西北无人之地苦苦戍边三年。 大哥用雁荡弓换来了叶观澜半生从心所欲,可他到最后,也没能替叶凭风守住心爱的弓弩。 沣城城破,鞑子军队在城中烧杀劫掠。叶观澜透过层层枕藉的尸体,看见雁荡弓被敌人当作战利品,从中军帅帐中拖了出来。 敌军主帅痛恨这把弓曾抵御了他们一次又一次进攻,更不知将多少鞑靼士兵射杀马下。他在战火未歇的城楼上,当着众人往雁荡弓上撒了一泼热尿,而后命人将弓砍成数截,扔进火堆,以填作沣城百姓的焚尸炉。 伤心惨目之景,历历于心。 天可怜见,给了叶观澜重来一世的机会,可前尘沉渣遍地,终究在他心头落下了负愧的残片。凡有触及,必然掀起一阵密密疼痛,如同煎熬在地狱烈火中。 “对不起,对不起......” 叶观澜无法遏制地含上了哭腔。叶凭风的笑颜,欢喜失落时洇红的眼眶,皆与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形成对比。他深陷在自艾的沼泽里,每走一步,脚下的泥水就往上漫一寸。他尝试过挣扎,结局只有陷得更深,泥浆最终埋没了他的口鼻,为他量身浇筑了名为自抑的囚笼。 因他纵情恣性而不得善终的所有人,都需他动心忍性予以偿还。 黑暗笼罩的瞬间,叶观澜依稀看到微光乍现,细若游丝,却堪堪好吊住了他将坠未坠的意识。 “观澜——叶观澜!” 陆依山的呼喊就如晴日下酷烈的风,将那沤在心牢深处不足为外人道的惶遽与自责,全都一扫而空。 世界明净时,吾与天地皆非囚。 九千岁破开了圈禁公子天性的囚笼,叶观澜因而得以从鬼阵脱身。他喘着息,怔怔看着陆依山的脸,忽然想起方才沉沦之际,那一闪而过的光芒是什么。 “我在。别怕,鬼阵已破,我们二公子出来了。” 出来了…… 叶观澜无意识地随着他的话语嚅动嘴唇,突然环臂搂上了陆依山的脖颈,将额角轻轻抵住他下颌,在这依偎间湿润了眼眸。 出来了。 陆依山对公子突然倾过来的依赖表现出一瞬间的意外。 但只是须臾,他解下身后披风,拢紧了叶观澜,在披风下捧住公子的脸,安抚似的亲吻,吻一下说一声“观澜出来了”。 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哑下去,最后只剩一口气,吹入叶观澜耳中,如靡靡一声叹息,“奔波整夜,到这会才得空赶来见一见公子,咱家这颗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第58章 番外四:纯情公子,出击! 叶观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的客寓。 九千岁一路将他遮掩得很好,沿途那些血海挣扎、丘墟痛吟,通通被隔绝在外头。 这是一个惊风密雨动荡频出的不眠夜,叶观澜悬着的心,吊着的胆,终于在此刻落地。 披风下充满了陆依山的味道,入耳则是那人强有力的心音,叶观澜放下全部的戒备,枕着陆依山的胸膛睡去。 再醒来,依旧是专注凝视自己的眼,仿佛已这样看了好多年。 叶观澜没有出声,顾自抬起手,行将触及督主面颊时稍一迟疑。 陆依山把脸俯低,公子摸实的那瞬里,眼底仅剩的迷惘和不确定,彻底消失不见。 他沿着那刀削般幽邃的轮廓,逐一点校过鬓角、眉毛,抚触过那双眼睛,顺着鼻梁逡巡向下,落于唇心,摩挲渐渐捎带上了情色的意味。 陆依山一早便察觉到公子的不寻常,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由着叶观澜摸。 直到那比润玉还要滑上几分的指尖,几乎探进他唇缝时,陆依山终是没忍住捉住了那只手。不留任何思考余地的,叶观澜仰起脸,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公子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软弱可欺,动作却堪称激烈。 陆依山起初以为,这是幼兽余悸未平时在向旁人寻求安慰,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理由拒绝。 陆依山顺势将叶观澜的手绕去颈后,将人紧紧拽贴在自己胸膛,竭尽所能回应着公子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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