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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请替嫁九千岁

时间:2024-11-11 10:00:04  状态:完结  作者:乌尔比诺

  安陶听到了杜鹃叫,于这风驰电掣的荒郊野地,格外显得不可思议。

  她有一瞬间的怔神,很快便拉回了驰思。

  “将军,今夜天地倒悬,金瓯将毁。绥云军五万人马,此去是要护我国祚的,将军也想阻拦不成?”

  被强行勒住冲势的巫山驹原地奋力甩首,不满地打着响鼻。安陶明明语气平静,却教京营统领面上一窒,随即露出苦笑神色。

  他说:“正因汉藩作乱,才有末将等奉命围截于此,谨防有漏网之鱼。京营职责所拘,不敢不尽心尽力。郡主若要强行冲关,就休怪末将翻脸不认人了。”

  安陶听罢,认真打量他有顷,突然道:“我认得你。你姓冼,在父亲麾下的前锋营做过参将。西南之功,乔伯所率百人队中就有你一个。”

  京营统领冷不丁被唤起了尘封许久的记忆,挽鞭的手缓缓垂落,虚搭在马鞍上。

  安陶继续说:“想当初,百人队冒死入敌营窃取布防图,生还者十中无一。你虽侥幸捡回条性命,却也因而伤了左手。父亲体恤你,还朝后即为你在京营谋了份体面差事,自此不必再受刀兵之苦。不曾想白云苍狗,一别七年,你已然身在统领之位。而我们再相见,却是这般情形。”

  冼将军在安陶的娓娓叙述里,不觉心头涌起愧疚。

  打从国公府坍台,他就做了识时务的猢狲。倚傍外戚的数年间,平戎万里的豪情,早被日复一日的奴颜婢膝倾轧得毫末不剩。

  他曾在大厦将倾时,无比渴望摆脱身上属于绥云军的烙印,直到听安陶字字清晰地回忆起他受伤的左臂,才意识到功名和怨憎皆可薄如纸、轻如烟,而有些东西一旦烙上,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将其割舍。

  冼将军不敢再直视安陶郡主的眼睛,即便那眼神中并无任何责怪他的意思,平静得就如一潭清可见底的活泉水,虽则清,泉底却有焰团在炽烈跃动。

  安陶辞锋一转,倏忽厉声,“既是我绥云军出去的人,焉有不辨就里盲听盲从的道理。皇城之内火烟四起,沿途见了听了外逃的百姓哭诉,也该猜出城中情势绝非上头说的那般。尔等身负拱卫皇城之责,难道就这样心安理得地看着镇都百姓身陷水火吗!”

  冼将军越发无地自容。

  皇城大火烧红了半边天,荡涤浊秽的雾雨也漫开一片暗红,像是被鲜血浸染。极致的红与黑相衬,修罗地狱就在几里地外的眼前。

  他目光霍地急跳,紧紧牵住不安分的马头,仍是寸步不让,神情却一发不可收拾地颓败下去。

  “郡主,末将只是、依令行事......”冼将军嗫嚅着唇,“违抗军令,同样是死罪。”

  安陶一紧缰绳,巫山驹伴着嘶鸣声,展眼冲抵几步之外。

  京营将士本能拔刀,冼将军忙疾声喝止:“退下,都给我退下!”继而目露哀求,“郡主既已身负叛将之名,何苦还要来蹚这趟浑水。带着绥云军走远些罢,镇都这座樊笼,注定不该是您的身归之所。”

  安陶态度依旧平静,眼底仍有火苗跃动,她说:“我叛的是黑白颠倒的朝堂,而非大梁子民。正如我此去,救的是深受池鱼之祸的镇都百姓,而非谁人龙椅。”

  寥寥数语,在雨落轰鸣间铿锵决绝。巫山驹随着主人的话语昂首挺立于前,毛发虽不如七年前光可鉴人,但那股劲气,还跟当年从岭南密林抢出布防图时一样,别无二致。

  冼将军没来由眼眶一阵酸涨,身后,刀鞘摩擦铠甲的窸窣声渐低,扇弧形包围圈隐隐有了松动之势。

  直到马蹄声急促而来,悬乎一线的僵持被彻底打破。

  叶凭风冒雨奔马,柳叶鳞甲修饰的矫矫身形远望去如琼枝一束,又似疾电,撕开了如暝如晦的无尽黑夜。

  “传太子口谕——汉王刘狰,伙同寿宁侯、锦衣卫一干人等暗蓄私兵,乱我国都。此诚危急存亡之时,着令京营即刻发兵回援。绥云军众,虽遭构陷,若得尽弃前嫌,力挽狂澜于将倾,刘氏一门自当躬身下除,顿首以报!”

  话音落点,叶凭风骤然勒马,马蹄扬落时,向安陶温然一笑:“郡主的脚程总是这般快,险教凭风又没能赶上你。”

  这厢,寿宁侯还在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然他引以为底牌的人马,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化作尖刀,将早已虚弱不堪的镇都城防顷刻捅个对穿。

  就当寿宁侯察觉哪里不对时,叶观澜突然起身,弛然站定在他面前。

  


第55章 蚁穴

  “长夜漫漫,天光尚早。既然侯爷要等的人迟迟不来,何不坐下茶叙一番,替观澜解一解心中疑惑?”

  寿宁侯凝视着叶观澜,从这个年轻人脸上未能瞧出半分穷途末路的困窘。他不禁新奇又惶突,斟酌再三,强压下心头那点难安,拂袖道:“也好,就让你做个明白鬼。”

  锦衣卫已经退出去大半,殿中依旧灯火通明。

  孙俨虽坐在上首,看似胜券在握的模样,但那一点悬而未决的变数,迄今仍未浮出水面,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危机感被刺激发作,与名为阶下囚却举止泰然的叶观澜相比,沐猴本性暴露无疑。

  煌煌灯火烛照,孙俨似也意识到这点,眉间一闪而过羞恼之色,清清嗓正要开口,然被叶观澜抢了先。

  “侯爷位列阁臣多年,座下门生鸠聚,党羽如林,其势之盛,已非当年隅居西楚的蕞尔小族可以同日而语。”叶观澜徐徐道,“只贵妃再得宠,侯府势头再盛,在皇城根下豢养私兵,还是如此规模庞大的一支,侯爷想要做的滴水不漏,绝非易事。”

  孙俨把盏的手微微一颤,眼睑迅速下垂,不让人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瞧着还是如方才那般的镇定。

  叶观澜却洞察了他转瞬即逝的慌张,因笑道:“论起京中治安,向由皇城兵马司与禁军内外共辖,更兼有锦衣卫和东厂分负侦缉协理之责。即便侯爷手握四方兵权的一角,但禁军和东厂都不是耳聋眼瞎,他们缘何也一无所察?”

  孙俨没说话,顾自等待他的下文。

  叶观澜呷了口浓茶,说:“我想,那大抵是因为侯爷豢养私兵的地方,并非寻常官吏可以涉足。”

  一语中的般,孙俨终于从茶碗内侧抬起目光,如鹰如隼,如锋如矢,直击公子面门,逼近了,还能隐约嗅到毒蛇獠牙间的腥臭气。

  叶观澜不避不让,竹扇在掌中缓缓展开,素白扇面上用茶水描摹的两个大字,好比铁爪藜,精准无比地钳制住了这条毒蛇的七寸。

  “咣当!”

  聂岸闻声警醒,提刀冲进内室时,就见寿宁侯掌中茶杯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孙俨正劈手夺过叶观澜的竹扇,泄愤似的一下一下撕着。

  满场剑拔弩张,寒芒毕现,叶观澜任由孙俨在自己面前猖狂嘴脸,纸屑纷纷扬飘飞若缟素。

  这一幕甚为不祥,顿叫聂岸心头突突紧跳了下。

  “任世贞,”二公子自决意入仕以来,就将朝中官员的名字经历记了个烂熟,此刻道来如数家珍,“昭淳四年同进士出身,殿试选在三甲一十四名,得侯爷亲自拔擢,免去吏部铨选,入刑部作了通判。倘若我猜得不错,连禁军和东厂也无缘窥见的藏污之地,就在那羁押大奸大恶之徒的刑部大牢——城南水狱吧?”

  昔日凶戾淤塞的牢房此刻空空如也,被拦中挣断的铁链还垂搭在栅栏上。浑浊不堪的水面飘浮着几件带血的狱卒服,荡去池边后,自下而上涌起一连串气泡,一只人手破水而出,无力地拍打挣扎。

  “救,救命......”

  忽地,一根琴弦缠住求救者的手腕,即松即紧,一作文吏装扮,须发见苍的中年男子被带出水面,伏在边沿呛咳不止。

  那人连着吐出几大口浊水,总算缓过劲来,他晃开挡眼的湿发,艰难看清了面前的绿服少年,道:“多谢少侠搭救,少侠......是侯爷派来的吧?”

  少年不答,脚尖轻轻一勾,池边衙役的尸体直接滚入水中。水花兜溅了那人满头满脸,后者一个激灵,手指死死扒着砖石缝隙,战战兢兢地问道:“下官已照侯爷吩咐,将虺兵都放了出去,后续他老人家有何打算,还请少侠示下。”

  “打算?”

  少年“嗤”地一声笑了,拢于袖中的手终于抽了出来,宛如无瑕白壁的手指间夹着根又细又长的琴弦。

  “任大人沾手‘宰白鸭’的营生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其间牵扯了多少高门勋贵的阴私,您算得清么?城南水狱一乱,这事儿便彻底难捂住了,外头多少大人物盼着您闭嘴,侯爷就是想保,也是力不从心。”

  任世贞应声色变,话音也带上了哭腔:“侯爷他、他不能不管我啊。当初寻替死鬼与人代刑的主意是侯爷出的,下官辛辛苦苦为他打点,弄来的银钱全教孙家使了,如今出了事......不、不行,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旁的不说,城南水狱扣押的这帮虺兵,哪个不是极乐楼拿着他的令牌送进来的,下官——”

  他话没说完,喉间霎时一紧。少年戟指掣肘,眸底的冷意几不曾将任世贞冻脆生了。

  “极乐楼是什么地方,也是你配提的?”

  “......镇都官场早有传闻,任世贞从事宰白鸭这等勾当不是一年两年了,这本不稀奇。只要银钱使够了,自有那命贱一等的倒霉鬼替贵人挨上一刀。这些人里,既有被人拿钱买命的贫寒子弟,也少不了身负累累血债的江洋大盗。”

  叶观澜踩着满地碎纸屑,步步紧逼:“为教白鸭不被人发觉,甚至不必侯爷费心,那些勋戚权贵早在暗中开好了方便之门。凭谁也想不到,城南水狱一个正经八百的天牢重地,竟然成了覆盆之冤的渊薮。而侯爷恰恰利用这等便利,将水狱进一步营建成你豢养豪强的大本营。”

  寿宁侯被逼得没有了退路,竟自跌坐到椅子上,后又猛然省悟,眼下被视之为困兽的人原不该是自己。

  他放声高呼锦衣卫,聂岸遂率众按刀上前,叶观澜反自撤身坐回椅子上,端起晾得刚好的酽茶,徐徐吹着。

  “今夜祸乱皇城的贼兵里,有不少是名声在外,却于数年前销声匿迹的江湖逋客。侯爷想要网罗这些人,凭一己之力几乎不可能,孙家背后定然还有主谋。而任世贞作为此事的经手人,经年累月下来,不可能对幕后之人的身份毫无察觉。只要他落网,侯爷以为你们的勾当还能遮掩到几时?”

  听到这里,寿宁侯忽然变得松弛,那本寂如死灰的蛇瞳里重新绽出阴森险恶的光。

  “叶家二郎,你当真有几分小聪明。不过可惜了。”孙俨抻了抻袍袖,万分镇静地交枕于膝面,面上难掩得色,“任世贞的确是个突破口,然而你以为,虺兵既出,本侯还能容他活着落入旁人之手吗?”

  孰料叶观澜听罢,神情纹丝不动,甚至浅啜了一口那上好的黄金雀舌,细品良久,秾丽无双的眼角倏然挑起个令人惊艳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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