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也确有几分好谋略,不过可惜了。”他仿着孙俨的口吻,“既然任世贞是个突破口,那么侯爷以为,我们还会任由齐耕秋的教训故伎重演吗?” 我们。 寿宁侯脑海中仿若有火星子炸开,短暂的空白后,一股足以将他击倒的颤栗迅速蔓上他的脊椎。
第56章 伏杀 任世贞正被勒得汗流气喘,拼命撕扯的手逐渐放缓了挣扎,最后无力地滑落水中。他两眼阵阵发黑,少年尖亮的嗓音淹没在耳膜血涌声里,就当意识也行将跌入混沌时,一个声音拽住了他。 “令真凶在眼皮子底下逃脱这等耻辱事,咱家有那一回,也就够了。” 那声音沉郁中透着浮浪,调笑似的尾调却暗蕴一抹杀机,任世贞顾不上想来人是神是鬼,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扯开嗓子喊。 “好汉救我——” “我”字接连在空中打了好几转,带得任世贞差点背过气去。 在这紧要关头,他颈间桎梏猝然消失,始终绷着的那股劲儿也土崩瓦解,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快速沉入池底。 他还没来得及呼救,后领又是一沉,跟着就被人像拎落水狗一样提出了水面。 修罗琴掌中弦断,一股内力自断裂处汹涌袭来,逼得他不得不紧急撤掌,口中霎时冲上一股甜锈味。 短短数秒间,修罗琴还是看清了那矫捷无伦的身形,眼底冷光一掠,非但不求脱身,反而出掌相迎,指间变戏法地带出三根琴弦。 江湖早有传闻—— 杳杳无常音,铮铮修罗琴, 一弦魂飞,两弦魄断,三弦请君过忘川。 轮回从此看。 想当初,修罗琴在燕山行辕诛杀大乘教几千乱党时,也不过用了两根弦。而今三弦尽出,可见他此番乃是抱定殊死一搏的决心。 修罗琴掌风虎虎,不仅来得快,而且极为锋锐,仿似削面的刀刃,在平坦无波的水面上划出深深的沟壑。 陆依山当即仰身,甩手将任世贞扔出牢房外,落水的瞬间掌击石壁,借那一击之势凌空翻转,如风中软柳般立稳池沿。 但随即,修罗琴指间弦颤之声竟尔分出了高低—— 高者如霹雳掣电,低者似松壑来风,整座监牢都被摇撼了。 水面那一道裂纹愈发深刻,到后来整个池心犹如塌陷,边缘浊浪排空而起,像极血池旁竦峙的刀山剑丛,水珠在恶意的浸淫下,赫然分辟出了棱角。 杀机须臾将至,陆依山挥臂拂挡,那堪比铁丸的水珠跳弹在砖地上,瞬间砸出噼啪脆响。 他跟着运掌成风,掌势之出,有若长江大河,眼前这一池恶波霎时被衬托得微不足道。 不过旬日,陆依山的身形劲力都比那日在象姑馆进益太多,又或许他道行本就如此,唯独那一天吃亏在了“关心则乱”四个字上。 修罗琴心念陡沉—— 今日可没有一个叫叶观澜的浊世佳公子,能教他拿捏着成其为九千岁的软肋。 当獠牙之间没有了珠玉,啮骨唼髓便也再无阻碍。陆依山出手百无禁忌,招式雄浑中,夹杂着一丝无关心性的凶狠,那全然是由善恶对垒间迸射出的火花。 于是乎,血池遇火即燃,刀山剑丛顷刻瓦解。水珠幻化成的白刃调转锋芒,接二连三劈砍在指间弦上。 但闻“嘭嘭”两响,修罗琴指缝缓缓渗出鲜血,陆依山次招随上,忽地化掌作拳,向他面门劈将来。 修罗琴疾向后仰,拳峰从鼻尖急掠而过,登时惊出半身长汗。他勉强一拧腰,欲袭陆依山中路,谁知后者反应更快,凌空一记鹞子翻身,落地的同时抬脚正跺在胸口。 修罗琴被重重撞飞出去,仅剩的琴弦划破虎口,血流如注。 陆依山睨了一眼,掏出帕子清理起沾了脏水和血迹的束袖。指尖剥掉鲜血,在那绸缎上留下一道醒目的绯痕,九千岁擦拭得很仔细,从那慢条斯理的派头,依稀能窥探到几分传闻中杀人不见血的狠戾劲。 修罗琴眼角肌肉抽搐一下,穷尽困兽之力猛然振臂,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呼啸着向此间打来。 任世贞暗中叫苦,“我命休矣!”陆依山已纵身而前,拦臂截住了这致命一击。 修罗琴当伎俩得逞,脸上笑容再也按捺不住,却见角落又杀出一条黑影,带着任世贞跃离了危险境地。 陆依山紧跟着扬手一抛,蛊器被罗帕包裹着,原封不动飞掷回来,半点没挨着他掌心。 “前车之鉴可一不可再,”陆依山眸中含煞,“真当同样的圈套,咱家会入两次不成?” 寿宁侯喘息声粗重,在这鸦雀无声的寂夜里听来分外清晰。 终于,他耐心告罄般,腾地起身冲到殿门前,向外大喊:“勤王义兵何在!” 这是他们一早约定好的暗号。王为佞所胁,所以才要起兵勤王。 眼下叛贼就在这,两军混战难免误伤,皇帝、东宫,乃至武英殿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于今夜这场叛乱中死于非命。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使没有昭淳帝的传位诏书,孙贵妃肚子里的龙嗣,都是毋庸置疑的未来新君。 想到这里,寿宁侯打定了主意。锦衣卫倾巢涌入,绣春刀横七竖八架在了殿中人的脖子上。 孙俨觑着引颈就戮仍不改怒容的太子,狞声道:“陛下若还想替自己留具全尸,就听臣一句劝。贵妃腹中怀的同样是您的骨血,未必不如这叛臣之子,胜负既分,大局已定,陛下又何苦逆天而行?” “胜负已分?我看未必吧。” 一道清凌凌的女声飞入殿中,廊下骚动再起。伴着几下肉体扑地的闷响,锦衣卫的水牌被拦中劈断,黑底描金的绥云军旗取而代之,无比醒目地高擎在丹墀之下正中央。 城中火光相继偃息,几丛淡烟袅袅无望地从余烬上升起,风一吹,再难以为继。 彻夜瓢泼的大雨毫无征兆地停了,殿宇正脊上,浮现一弯白俏清冷的弦月,恰如公子唇边略带薄讽的笑意。 “啊——啊!!!” 寿宁侯突然暴起,夺过聂岸手中的绣春刀,径直向昭淳帝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安陶将臂一抡,潜渊携凌厉势道即刻飞至。兵刃相撞如裂金石,寿宁侯失了刀,大臂以下几乎麻木,软趴趴地耷在身侧,五官因震惊而致扭曲走形。 “你怎么......” “臣女方氏锦倾,携部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安陶掀襟下拜,一袭雪亮的战袍上血污犹沾,“城中乱党主力尽皆伏诛,剩下余孽,臣已派兵全城清缴,断不会轻纵一人,惊扰陛下与百姓安泰。” 她说话间还有血滴从下颌滑淌,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叛军的。昭淳帝靠在太子肩上,昏眊无光的眼眸闪了一霎,一绺晶莹从眼角泌出,他颤巍巍地向前伸出了手。 安陶略一怔。 望着眼前瘢痕遍布、青筋虬曲,时刻散发着老迈气息的手,她没法不想起,就是这只手,撕毁了禁足中长姊的陈情书,也撕碎了一个母亲最后的希望。 亦是这只手,亲笔写下褫夺长城十二将封号的诏书,将甫经大恸的方家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静默良久,安陶捏紧拳,俯身再拜下去:“外戚孙氏,伙同汉藩,叛逆作乱,残杀百姓,臣女请陛下公心裁决,以正朝纲!” 昭淳帝伸在外的手落了空,一丝风脚削过他的指尖,凉浸浸地直透心窝。懊恼转瞬即逝,胸口仿佛空掉一块,此刻他感知到的唯有无止尽的茫然与怅惘而已。 “哈哈哈哈......咳咳!” 修罗琴狂笑至气结,猛咳了好久,方抬起头,一脸不屑神气地道,“即便你救下这个窝囊废又如何?他只是一小小通判,所知不过皮毛。陆依山,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蝮蛇刺青的真相,你这辈子都别想一探究竟。” 陆依山目光倏凛,眼底再度腾起杀意。 但他终究不曾发作,在湿滑的青石地上缓踱了两步,猝然抬脚,踩住了修罗琴受伤的那只手。 “那又如何?天地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姓任的嘴里挖不出东西,姓陈的口齿不也一样伶俐?” 陆依山观察着修罗琴惨无人色的脸上划过一抹愕然,愉快地笑起来。 “十五年前,镇都有一琴艺世家,姓陈。老太爷陈穷庐是咸昭两朝最得圣心的宫廷乐师,一手五弦琴名动京师。陈家雅贵门第,只可惜出了个不成器的混账子孙。此子生性好淫,因奸杀数女被判斩立决。刑期过后,陈老爷子深受重创,辞官还乡。就在归乡的途中,陈家与流窜巴蜀等地的大乘教徒遭逢,惨遭灭门。那之后三年,便发生了世人皆知的通州惊变。” 修罗琴额角不停滚着汗珠,他痛得呼不出声,嘴唇像死鱼一样无力翕张。 “寻常杀手组织,行事必然再三低调,唯恐被人瞧出有结社之嫌。谁会在自己身上纹上一模一样的刺青,如此岂非欲盖弥彰?”叶观澜对着刚刚描就的图样,执笔凝眸,陷入了沉思。 陆依山从身后走近,抽走了公子的笔,轻轻为他擦掉指尖墨点。 “叶待诏好文墨,人家是画虎类猫,你反倒描蛇似龙。”九千岁擦着擦着连帕子也不用了,把玩着那脂玉般的手指,起了撩拨的心思,语气中亦捎带了几分调笑。 叶观澜斜睇一眼,连手指带丹青一并从督主掌心溜走,目光不经意横扫,脑中却因这句玩笑话灵光乍现。 “龙?” “凡天牢要犯,行刑前均要在胸口、臂膊等位置,纹上龙刑黔印,以免被人李代桃僵。”陆依山靴底发力,神情冷酷,“所谓蝮蛇刺青,并非什么组织的标记,而是为了掩盖你们身上本就有的钦犯烙印。换言之,你们是一群早该被正法的死囚,却因有人作梗而得以苟全性命。也正因如此,你们这些人连同你们的家族,才会不遗余力对幕后主使效忠。我说的可对,陈岐?” 一语未毕,监室狭窄的气窗忽然爆开一朵六瓣红莲。 站得最近的陆向深形容遽改,峻声道:“不好!宫门防线失守,武英殿出事了!”
第57章 非孤 叶观澜眼中白俏的月亮变了,残缺不断填满,清冷似霰的白纱被一点点揭去,一瞬间纹理清晰。 血红慢慢渗出来,如暗青色苍穹睁开了一只因恨因怒而眦裂的天目。 叶观澜视线不自觉被攫紧,愣愣看着,耳边嘈杂的纷纭的声响全都远去,世界突然安静得好可怕。 他明白,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思绪却如脱辕之马,不自觉驰出好远。叶观澜茫然四顾,看到堂下众人各自露出非比寻常的怪异神情。 也不奇怪,世人皆有嗔恚,秽多则生恶业。 孙宝珠最先不堪折磨地发出一声凄厉尖叫,不同程度警醒了在场所有人:“你别、别缠着我,求你……我不是有心要害死你,我只是一时糊涂……你一来,陛下就会回到皇后身边,我不想失宠……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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