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向深将信将疑地转向叶观澜,指着他唇角伤口:“这也是猫干的?” 陆依山眼神阴郁地扫过去,陆向深牙齿打架,“咔嚓”一声将杏仁核咬碎在嘴里。 “……花刺的。” 陆向深想笑又不敢,含着一嘴碎杏核,含含糊糊地说:“我我我去套车……” 北镇抚司。 寿宁侯孙俨将密信递向烛台,火舌舔住即着,纸笺很快烧了个干净。寿宁侯拿手拢了把残灰,捻在指腹一吹而散。 “名册交出去,老叶循果然信了。晁文镜虽然不中用,临死总算办了件像样的差事。” 锦衣卫使聂岸在旁趋奉道:“也是侯爷当机立断,赶在齐家父子开口前将人灭了口。想他陆依山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从死人嘴里撬出点什么。” 寿宁侯睨向他,问:“派去的锦衣卫都料理干净了吗?” 聂岸忙道:“侯爷放心,这次用的是极乐楼的人。依照楼里规矩,一旦发现无法脱身,杀手会立即服毒自尽,陆依山留不下活口。内廷记档中并无此人相关的蛛丝马迹,他也算不得我锦衣卫的人,卑职顶多落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寿宁侯满意地“嗯”了声,聂岸觑着他脸色,又道:“可惜了这次,非但没能把叶家拖下水,连科举这条路也堵死了。本想在朝中壮大侯爷声势,岂料连江浙湖广的人脉都折进去了,实在是——” 他没等说完,就被寿宁侯刀子似的目光截断了话头。 “你懂什么。那人在信里说的没错,比起真正的大买卖,卖官鬻爵这点不过蝇头小利。名册上那些人......折了便就折了吧,他们同齐家父子一样,替死鬼而已,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聂岸不敢言语。 “倒是叶家二公子,”寿宁侯细想顷刻,忽地笑了笑,蛇瞳里绽出一丝恶毒的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前是我小瞧了。” 说话时,一锦衣卫跑进屋,步点急促:“大人,大人,不好了——” 聂岸叱道:“慌什么,没见侯爷在此吗?” 锦衣卫敛了声气,在聂岸耳边低语了几句,聂岸顿时蹙额:“你说死的那人是谁?” 锦衣卫望了眼寿宁侯,犹豫地道:“河南道总兵之子,也是为求娶郡主而来。” 河南道总兵曾为寿宁侯门生,得他提携,从商丘县令一路爬到今日之高位,家中独一爱子,此番也是接到孙俨的口信,才不远万里地来到镇都,谁知道前脚刚入京,这便丢了性命。 寿宁侯面沉如水,寒声问:“慢慢说,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没了?死因查明了没有?” 锦衣卫谨慎地伏下身,答:“听随行的家人说,该子入京以后,便外出去狎妓,多日不见人影,他们也不敢很劝。谁知今日一早,守军就在城外发现了他的尸身,据说、据说......” “说什么!” “据说发现时,尸体被蚕丝包裹着,剖开一看,血肉尽枯,已然是具干尸了。” 竹帘无风自飘,凉意顿时像蛇一样爬过脚面。 寿宁侯额心浮显淡淡的“川”字,他问:“尸身在哪发现的?” “……城外,嫘祖庙。”
第31章 乱声 嫘祖庙为皇后带领命妇祭祀先蚕之地,虽处僻静,却是地位煊赫,杂夫无令不得阑入。然此时马车距离林间尚远,遥遥地便闻得一阵聒噪。 陆依山打起帘问:“是何人在外喧嚣?” 车轮“吱呀”停下了转动,在地上留下浅浅辙痕,陆向深将绳在手腕间缠过几遭,嗤道。 “还不是古文派那群老酸儒,自打齐耕秋落狱,竟日嚷嚷着强权欺士,非要讨还个公道。姓齐的死因难堪,万事不点破便是在给他们留颜面,偏这帮酸儒纠缠不放,趁着血冤灌渠的余波犹在,接连几日煽动学众起事,听说嫘祖庙出了这档子事,竟又追着闹过来,真真是文人习气,愚顽之极!” 陆向深说者无意,一通埋怨捎带着把二公子也骂了进去,陆依山清了清嗓,岔开话题:“这喊的又是什么?” 陆向深留神听了会儿。 “好像是、昊天不平,我王不宁。不惩其心,覆怨其正.......听着像谶言,不伦不类的,未知是怎么个意思。” 叶观澜来时路上的所虑所恶,此刻被这两句号呼点化得明明白白,一时间连两太阳穴都在隐约跳突。 “此乃诗经小雅的语句,意在鞭挞幽王权臣师尹秉政不平、私心灭公,以招致天谴。” 他说着话,无意识地将手掌按在身旁软垫上。回南天的湿气好似无孔不入,平滑的绸缎捏一把,就能挤压出满掌的水渍来。 这些天,叶观澜对古文派在镇都闹出的阵仗也有所耳闻。 堂堂一品翰林院大学士狱中被杀,凶手却未明身份,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寻味的事。如果古文派仅仅将此归咎于诏狱的玩忽职守,他们的愤怒便如歧路亡羊,无甚可惧。 但很显然,从古文派援引先周檄文的怨声来看,齐耕秋的死俨然被有心人渲染成了一场政治迫害,准确地说,是一场由学术歧见引发的政治迫害。他们以师尹作比,暗示今朝亦有权臣失政,将一个无辜受累的古文老儒残害至死,而这分明是要用刀匕来毁灭经学。 于是乎,变了味的流言怂恿着这群人的怒火势成燎原。叶观澜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口中的“强权”无关诏狱,也无关东厂,今下纷扰乱象的背后有一支利矢,正对准了新文派魁首,在舞弊案后重回钧衡之位的丞相叶循。 陆依山见幢幢皂影闪过灌丛,凝眸看了片刻,认出为首之人,便问:“那是菅子旭?这事哪轮到都察院掺和进来?” 陆向深一勒缰绳,试图挽正不安分的马头,说:“古文派眼下瞧着是落寞了,这么些年在镇都根底还是有的,真闹起来一般人可招架不住。探听镇都舆情,监察百官动向,原就是都察院的份内职责。何况菅子旭是谁的人,他替谁来趟这摊浑水,还不是独眼龙观灯——一目了然的事。” 陆依山会意地颔首,转而却又道:“不过既然闹出了人命官司,又事涉朝廷官员,锦衣卫不闻不问,到了御前怕是说不过去。” 他的末一句像是在提点,叶观澜如有所感地望向窗外,半刻只听陆向深没心没肺地仍在和马较劲,未见一声回应。 陆依山也不多言,抬着车帘对叶观澜说:“看来今日这庙门是难进了,只好委屈公子与咱家走一回旁门左道了。” 得到叶观澜的默许,马车重新碾动起来,抄小道往嫘祖庙的背面行去。 车身与道旁的荆条树枝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这声音甚至盖过了鸣镝腾空的“噗呲”声,随着白烟消散得无影无踪,陆向深嗅着指尖火药味,悄悄在马尾上揩干净了。 * 尸体面朝嫘祖像,呈跪伏状,被汲干血气以后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肤附着在人骨上。季春下了几场雨,气温不算特别高,尸体却已腐化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眼珠深深地凹进去,沿眶泛着阴绿的腐色,偶尔还能看见白点蠕动。 陆向深草草掠过一眼,扶着门框把刚吃下去的蜜饯连同胆汁一块吐了出来。 叶观澜强忍着不适,屏住呼吸蹲下身来查看,发现尸体果如城门令所说被包裹在蚕丝之中,猛一瞧俨然一个庞大的人形蚕蛹。 那蚕丝织造精细,全不似人力所能及,在数盏长明灯的映衬下,折出异常森冷的银芒,给本就阴沉恐怖的氛围平添了几分诡异感。 “这是什么?”叶观澜用竹扇抬起尸身上的腰牌,看清了上面字迹,不禁微微色变,“他是河南道总兵吴永道的儿子。” 陆依山眉间沉郁,“不仅是儿子,且是三代单传的独子。吴永道没几年就要致仕,全指着这个儿子传承吴家香火。他死了,等于葬送了吴永道半条命。” 烛火幽深,暗影婆娑。 叶观澜沉思片刻后问:“可知死因是什么?” 陆依山道:“全身血肉尽干,没有明显外伤,瞧着像是中蛊。可是背部尸斑黑中带着青紫,又仿佛有中毒的迹象。我这会也拿不准,还得回去问一问玉罗刹。” “又用蛊又用毒的,得有多大仇恨。”陆向深吐完,捡起根树枝胡乱埋了,皱着眉挨到近前,“我怎么看尸体的样子,像在认罪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叶观澜当即向陆依山道:“劳驾督主搭把手。” 原本跪地的尸体被翻过来,露出直裰下同样溃烂不堪的胸腹。吴氏子双手交掖胸口,被一道极韧的蚕丝捆缚住,细瞧果真有那槌胸蹋地的意思。他此刻倒仰着,至死不瞑的眼窝向上望,里头空荡荡的似无一物,又仿佛潜藏着无以名状的莫大恐惧。 观澜顿觉齿冷,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檀香作身,善识为配,嫘祖娘娘塑像万年如一日地秾睇众生,弯弯带笑的眼角冲淡了青灯古佛渲染出的肃穆,莫名使人感到亲近。 这样一副形容,搁在平常,不知当如何倾倒众生。可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观者当着尸身瞻仰神像,便如同看现世鬼魅,寒彻心扉。 “河南、商丘,加嫘族.......”陆向深灵光骤闪,叫出来,“当年壬寅宫案,皇子受人暗害,被指下毒手的浣衣局女史可不就出自加嫘一族。而后今上下旨诛了加嫘全族,带兵清缴的正是时任商丘县令的吴永道。难不成,真是鬼魂索命来了?” 风吹开重重垂帷,冲撞在阒无人声的神殿,四处碰壁后,发出声如鬼哭般的尖啸。 叶观澜不由拢紧了袖口。 陆依山不豫道:“怪力乱神之言,休得胡说。” 就在这时,山门外一下又热闹起来。 陆依山的马车抄近道,从嫘祖庙偏殿悄无声息地潜进来,因而没有被人发现。旧文派堵住了官道通往正殿的大门,压根没人敢进来看一眼尸体。他们想要的不过以天谴为名,把脏水切切实实泼到叶相与新文派头上,从而在学派遭遇重创后,为自身争取更多喘息的时机。 菅子旭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不熟悉地势,中规中矩地自官道跋涉,迟了半刻才赶到,正好撞上庙前静坐示威的古文派学众。 诸生不认得都察院轿顶,见了披褐挎刀的一列军士,只当是京营武卒奉命前来驱逐他们,当即大呼。 “秉钧无为,戕我良人。不惩其心,覆怨其正。昊天不平,我王不宁!” 一时间,“昊天不平,我王不宁”的呼声此起彼伏,上干云霄。 菅子旭唇间泄出一声轻嗤,下轿前再三正了正衣冠,踱到诸生面前,矜持道:“尔等皆是饱读圣贤书之辈,孝悌仁义之心可表。对于齐大学士的无辜枉死,本官也深感遗憾,可是再有泼天的怨气,也不能妨碍朝廷公干。听本官一句劝,速速散去,休得在此多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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