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另一重胸襟?” “殿下且看诗文末,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此句明为劝人归隐,实则却是告诫人要厚积薄发,以待来日。” 叶观澜掷地有声:“唯己站稳脚跟,才有进退自如的底气。这份胸襟晚生懂得,相信殿下亦然。” 东宫望他半晌,眼底重燃起一种奇异的光芒。就如风雪半程,终于遇上一个知尔饥寒的人。 叶观澜含笑如故。 自方皇后身亡后,东宫便与昭淳帝横生间隙,父子情疏。太子不得圣心,年近十五了仍未出宫开衙,反倒一直在吉止园熬着,这在有梁一朝也是闻所未闻。 近两年随着外戚风头渐盛,宫外早已是物议沸腾,人们揣测昭淳帝是否有易储之心的同时,总也不忘为这个孤苦无依的年轻太子掬一把伤心泪。 然而前世的记忆告诉叶观澜,太子刘晔并非看上去的那般羸弱,他曾在外戚的淫威下韬光养晦,终于叶家兵败那年抓住契机,联合朝臣谏言重启应昌军镇建设,并借此从寿宁侯手中夺取了军粮调度之权。 尽管上一世,叶观澜没能活到太子登极就已撒手人寰,但从当日一人振臂而群臣影随的盛况不难窥见,太子这些年屈居深宫,并不曾真的甘于寂寥。 舞弊案过后,父亲暂得以摆脱齐耕秋等人的陷害,保全了在朝堂上的地位。只是叶观澜心里清楚,这并不意味着叶家从此便可高枕无忧。 昭淳帝的疑心始终如剑悬顶,父亲“纯臣”的身份既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的软肋所在。叶家不能永远依靠“忠诚之名”平地起楼阁,叶观澜迫切需要的,是给这座楼阁找到一个长久可靠的根基。 有前世经历为凭,太子刘晔自然便成了他的不二人选。 只是叶观澜也很清楚,至少现在,太子还不会接纳叶家。毕竟当年方皇后的死,也是因受父亲请托、为加嫘族求情,才给自己招惹了杀身之祸。 仅凭一帖诗词,叶观澜并不指望能消除东宫心中芥蒂。但至少,刘晔没有拒绝他伴读左右的主张,叶观澜便知道,自己的这一步算是堪堪险胜。 出得吉止园,还未拐过御街尽头,墙头阴影处便袭来一阵疾风。 “下药爬窗挖墙脚,原是东厂番子的专长,二公子几时也学得这样好了?”
第30章 舐咬 角落里光线很暗,看不清陆依山脸上的表情。他的声音听来并不严厉,甚而在街檐滴滴答答的落水声里增了几多缱绻。 叶观澜再面对督主时,已无了先前的畏惧,风闲闲吹乱了陆依山的额发,他伸手替他拨开。 “观澜身无所长,唯懂得见贤思齐,跟随督主这些时日,有样学样总是会的——”叶观澜和气温声,“督主方才嘉许在下的,不知是三件中的哪一件?” 陆依山怔愣了下,旋即失笑:“怎的,除了挖东宫这座墙角,公子在咱家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什么作为不成?” 叶观澜在他的注视下轻敛首,只余一抹上挑的眼角,内含黠光,“督主说笑,我是不敢的。” 这模样,浑像只藏着坏的狐狸。陆依山拇指微扣,心尖被狐狸尾巴搔起了痒。 叶观澜继续谦和地道:“不过日后多多勤勉,兴许就能望督主项背了。” 风再起的不是时候,将眼前之人的气息向面吹来,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心猿意马的味道。陆依山须得承认,“坐怀不乱”四个字真真与自己关系不大。 既然要乱,便索性团来、拘住,然后乱个彻底。 公子被囚住了。 一墙之隔的御街有禁军巡弋,铠甲琅琅不绝于耳。他们唇齿相依,耳鬓厮磨,彼此却又都压着喘息,生怕闹出了动静招来旁人。 “公子欲勤勉是好事,左不过来日方长,今后在这东宫,得咱家指点的时候还多着。”陆依山咬着他,扶在后腰的手使了点巧劲。 叶观澜腿有些发软,眼尾红得仿似刚哭过一样。他搭在陆依山背部的手指蓦然收紧,才没让喉间那一声低吟泄出来。 “督主大人——” 陆依山偏低头,等着听公子后话。 叶观澜却在此时噤声,仰面看他,红着眼睛做出口型:你—这—个—混—蛋。 陆依山欣然笑纳。 宫墙角红杏蔓生,一只雀扑棱着翅点落上头,而后从露蕊烟丛间窥伺了另一重春色,登如受了惊似的仓皇飞走。 春愈深。 “公子挑这个节骨眼入东宫,怕是不止为了接近储君那么简单吧?”陆依山抬指揩去了叶观澜鬓角的汗珠,贴着耳问。 叶观澜默不作声地用舌尖抵了抵嘴角,算是承认了。 “为了郡主的亲事?” 叶观澜并不喜欢这种被人看穿一切的感觉,比起将脆弱暴露人前的惶遽,尤其让他不安的,是陆依山总能轻而易举攻破自己的防线。甚至不必用强,就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交付了信任和依赖。 这可真是太令人不爽了。 “郡主才貌殊绝,天下君子好逑之,观澜何故不能觍颜一试?” 陆依山略笑笑,似是不以为意:“你?” 叶观澜不快道:“督主是觉得在下不配?” 陆依山按着他的腰身,猝然发力带向自己。两人鼻息相闻,叶观澜嗅到了九千岁话中的狠绝:“你若敢尝试,咱家便带人连夜围了郡主府。” “督主要做什么?” 陆依山手掌下滑,在即将触到臀部的刹那停住,用气声道:“抢亲呐!” 叶观澜泄劲地软下了脊背,论耍无赖,十个公子也不是一个陆依山的对手。他从前襟内拿出一页纸,没好气地摁在陆依山胸膛。 “这是什么?” “老阁主交与我的名册拓本,上面记载了通过行贿取得功名的举子去向。我查证过,这些乡试题名的考生里,能中进士者不过十之有一,余下的大多安排到了州县府衙充任文吏。” 叶观澜的手指贴在胸口,说话时会屈起。这让陆依山想起那天在浑仪阁,公子的手指也是这样蜷曲地攀着自己,带着轻微的颤抖和难耐的热汗。 “清水衙门难养鱼,能入得官场这道门,想必先前多少花费,都能成百上千地捞回来。” “不错,”叶观澜接口道,“落第举子但凡入仕,去的大都是江浙湖广等富庶之乡。登第求财无可厚非,只是督主就不觉得,齐耕秋这么做未免太过招摇了吗?” 陆依山凝眉问:“公子的意思?” “齐耕秋用十年时间搅浑了江南科场,所图只是钱财么?他想做的是凿空皇权根基,为先主晋王出口怨气。既然这样,他就应该收敛矛头,户枢不蠹方是长久之道。把庸才一股脑塞进那些点眼的位置,生怕别人察觉不了其中猫腻吗?” 陆依山沉默了,但他反应很快,说:“这本名册有假。” “未必有假,”叶观澜笃定地说,“幕后之人想让舞弊案断在齐家这里,就须得舍出点真东西,否则督主怎可能轻易放过。不过名册不完全却是真的,所以。” 公子拉长了声音,摁在胸前的手指划了个弧,抵住了陆依山心口:“名册暴露出的东西不重要,藏起来的才是真的。” “露出的东西不重要,藏起来的才是真的。”陆依山学着他的话,眼神顺着颈部的弧线滑进衣领,若有所思:“是么?” 叶观澜一不留神,把督主的袍服揪出了褶皱。 “督主大人?”他们跻身的墙角临近螽斯门,拐过去就是一览无遗的御街,附近孤零零地镇着一座观景假山,陆依山在番役的询问声里扯了把氅衣,将公子纳在其中。 “什么事?” “城门令刚向禁中递牌子,说城外出了人命官司,情况有些棘手,他不敢擅专,请东厂派人过去一探究竟。” 陆依山气不顺,便道:“镇都治安一向由兵马司主理,出了事找京营去,找我做什么。” 传话的番役不敢逾矩,越发赔着小心道:“事涉朝廷官员的家事,因公因私,都要从咱们东厂过一遭的......” 氅衣里憋闷,叶观澜与陆依山半身相贴,下巴只能枕靠在对方颈窝,一声大气不敢出。 公子打小修的君子之道,只跟着大哥叶凭风看过几本闲书,眼下这样,他险以为自己是那画本里的狐狸,趁夜与人偷欢,天亮来不及遁走,只好偎人傍肩地小意乞怜。 叶观澜极力地仰高颈,陆依山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箍紧了手臂。公子在氅衣下,拿鼻尖抵着督主大人的颈窝,轻浅而热的呼吸喷洒在上头,陆依山很快被痒得笑出了声。 “别闹。” “督主说什么?”番役疑惑道。 陆依山露在外头的半边身子不敢乱动,生怕叫人看出了破绽。他停顿半刻,沉下声道:“没什么,你方才说、嘶——” 九千岁身材高大,叶观澜要踮着脚才能够到他耳尖。这样近的距离方便了公子下口,叶观澜好容易够到了,笨口拙舌地学着样,先是描摹出耳尖的轮廓,然后报复似的咬下去。 “督主?” 雨珠滑淌,沿着翘檐,滴答在陆依山的鼻梁。 “知道了。你吩咐孔小乙,让他在悬磬门外等我。” 听着番役的脚步声走远,陆依山“唰”地揭开了氅衣,侧身让出了叶观澜。被牙齿咬过的地方还残留着麻痒的痛感,他没有抬手触摸,似是想把那感觉留得再久些。 “今日来,原是有一事要告与督主。”督主尚在回味间,耳边已经响起了公子的声音。 陆依山难免失落:“什么?” 叶观澜匀着呼吸,因为闷得太久,语气还有些不连贯:“悉闻郡主议亲的消息,不少显贵人家的子弟都动了心思,有的半月前就已赶赴镇都。我近来听到一些风声,说是这些人里有的才入镇都,便无缘无故地下落不明。” “人没了,何故不曾报案?” 叶观澜道:“一来死不见尸,以他们的身份,闹大了实属不必。二来到底是纨绔心性,入了皇城锦绣丛,耽于谁家花柳也未可尽知。” 陆依山听出他话里有话,说:“公子也是纨绔心性,不知什么样的娇花能入你眼?” 这回叶观澜没有退,微笑着答:“我不精通风月道,于莳花弄草上亦是平平。真要说能入眼,至少不可口衔锯齿、动辄伤人吧。” 陆依山哈哈大笑,走近了两步,冷不防一下迫近。督主不吃暗亏,方才氅衣下的种种,自然是要连本带利讨还的。 …… 及至悬磬门,陆向深手中一包蜜饯见底,早已等得没了耐性。他见陆、叶二人同行,似是见怪不怪,倒是走近了看清了陆依山耳后的牙印,不禁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了?” 陆依山面无表情地拢起衣领:“猫挠的。”
136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