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依山当即正色:“君臣相处,贵在坦诚。臣奉殿下为主,凡有举动都会提前告与殿下知晓,断无擅作主张,置您于危墙之下的道理,这点还望殿下相信。” 刘晔笑说:“督主多心了,孤在这偌大镇都,身边信得过的唯督主一人,孤当然知道你不会背着我行事。何况此等耸人听闻的惨案,绝不似督主手笔。孤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鱼食撒下去,几尾红鲤争相喋噏,平稳如镜的水面扩开一圈圈涟漪,好像无声蔓延的裂纹。 两厢静默有顷,刘晔勉强笑道:“差点都忘了,孤今日来原是为了探望督主伤势。容清——” 他从容清手上接过药瓶,亲自奉与陆依山:“这是孤特地从冯太医那里讨来的金创药,医治外伤最好不过,督主安心用着,过后孤再着容清送新的来。” 陆依山垂眸看那药瓶,半刻,轻声道:“臣多谢殿下惦念。” 临别时,陆依山忽地叫住刘晔,踌躇半会问道:“二公——叶待诏如今可还好?” 刘晔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已入詹事府月余的叶观澜,便说:“古文派闹出的乱子虽未波及叶循,但外头传的流言终归难听,叶相告病多日不曾临朝,叶观澜倒是如常应卯,只不过人看上去清瘦不少。” 说着似有不忍,“不管怎么说,叶家此番都是无辜受累,督主放心,只要叶观澜安分守己,孤不会再为难于他。” 目送东宫行远,陆依山仍旧站在原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陆向深倒挂着,从檐下露出半张脸:“有话直言便是,吞吞吐吐可不像你。” 陆依山一反常态地摇了摇头,说:“东宫对叶家怀有芥蒂,不是那么容易能化解的。你当古文派这回动静闹的这么大,单靠南屏阁几张嘴就能办到吗?” “难不成,东宫也在其中动了手脚?” 陆依山说:“叶相极力倡导应昌军镇的营建,本意是为抵御西北蛮夷,然而军屯的兵力从何而来?世人怕是很容易就想到叶家长公子叶凭风手下的三千精骑,只不过这样一来,叶家势力坐大,纵其没有反心,难保旁人不会横加揣测,这绝非东宫愿意看到的。” 陆向深眨眨眼,将信将疑:“太子……应该不会吧?” 陆依山叹道:“难测最是帝王心,古来亦然,东宫又何能免俗。” 陆向深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地上,跺掉鞋面浮尘:“你要真惦记着,自己去看看又能如何?见着人、把话说透了,不就结了,跟这忧前虑后的顶什么用!” 陆依山指间漏着鱼食,“师父派去打探内情的那些人还不够看么?叶家怕是连只苍蝇出没,都在拾晷录里记了档,我翻墙去叶府,不如偷溜进师父的秘阁更直接。” 陆向深嘿然道:“我就说老头犯不着跟你耍心眼,哪回不是叫你识破了,被他知道回去又得生闷气。” 陆依山手里空了,拍打着掌心,有些踌躇地问:“几日未见,他究竟可还好?你没听太子刚才说,流言缠身,人都清瘦了好些,我那有青海新进的上好丹参,你拿去……” 陆向深没容他把话说完,冷不丁道:“听盯梢的人说,这几日叶相赋闲在家,与二公子吟诗作对好不惬意。昨儿还有风声传出来,说叶家正在张罗着给孩子相看呢。” 陆依山一哽,咬牙切齿地把话说完:“……喂狗。” 叶观澜正自细筛为叶思雨生辰准备的丹青美人图,忽地打了个喷嚏。 欢喜关切道:“公子可是着了凉?” 叶观澜摇头,问:“让你往裕方堂寻的药材可都找齐了?” “赤芍、川穹、桂枝……”欢喜扳着手指,“这几味都是散瘀止痛的中药,公子要这些来做什么?” 叶观澜握住他手指,“够了。拿去洗净焯水,再研成粉末,我打算用来,嗯,入墨。” 枝间老鸮扑翅掠过头顶,丢下一连串鸣声,底下愣着不明所以的欢喜。 草药入墨?这是哪门哪派的风雅? 片刻,欢喜咂摸过味,“公子,你是不是在惦记督主的伤啊?” 叶观澜神色一凝,收回了手。 欢喜浑然无觉地继续道:“不怪公子惦记,听太子身边的容清说,九千岁挨了几十大板,伤得连地都下不了,日常起居都要旁人搭手,好可怜的!” 叶观澜睨眼看他:“容清何时同你说的这些?” 欢喜回想了下,“就是您陪殿下去听经筵,督主叫人送东西来的那天啊。” 叶观澜唇角轻扯,“督主送来的点心好吃吗?” 欢喜见被看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公子,我觉得,其实陆督主不像外头传的那么凶神恶煞。” 叶观澜走回案前,将挑好的画作慢慢卷起,放入匣中。默忖良久,突然问:“你也觉得他很好?” 欢喜用力点头:“当然!督主不光推了三姑娘的婚事,为了老爷的事忙前忙后,又几次救过公子您。” “还总是送点心给你吃,是不是?”叶观澜打断了他的如数家珍。 欢喜噘噘嘴,小声嘟哝了句:“督主就是很好嘛。” 叶观澜照着这个小叛徒脑门上轻轻拍了下,仰头看向檐角余晖时,脸上却多了几分怅然。 “就是因为太好,所以才不能纠葛太深……” 利益之外的纠葛,沾染上便意味着麻烦。重来一世,叶观澜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烦。 是夜无风有月,老鸮终于落定横梁,一双漆豆似的眼珠紧盯着窗上灯影,冷月辉映下显得恻然。 “哇——!” 房门霍然洞开 ,陆向深狼狈地冲出来,扶着栏杆就朝下面的古洛河大吐起来。 在他身后,珠帘流苏旌旌漫摇,一股子脂粉腻香顿时弥散开,其间还掺杂着无以名状的腐臭味道。玉桉捻帕按了按鬓角,丹蔻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唇畔讥诮的笑容。 “如何,验过尸体查出了什么没有?” 玉桉走到桌边坐下,将指甲对着烛火比了又比,似在分辨那片嫣红里是否掺进了死人的血肉。 “是蛊,非毒。死了不过十日就烂成这副样子,可见蛊性非同一般。” 陆依山屈指弹中屋外呕吐不止的陆向深,示意他小点声:“可知江湖上谁家会用这么烈性的蛊?” 红影晃过玉桉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在眉间留下一小片阴翳。 静默有顷,她缓缓抬起头,迟疑地吐出几个字:“你该听说过修罗琴这个名号吧?” ---- 督主:搞定媳妇,就要搞定媳妇身边的吃货~
第34章 旧事 昭淳十三年,今上率众北巡。至通州境内时,突遇大乘教余孽纠集徒众百余人,冲击燕山行宫。 燕国公急调援军救驾,然而最近的常山三卫赶到也需时日。随行的镇国公率禁卫死守宫门,可是通州城里的乱党却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茬接一茬冒出来,怎么都杀不完。 就这样撑到了第六天。 入了夜,敌营方向忽传来一阵悠扬琴响,猛烈的攻势霎时见缓。 翌日清晨,方家驻守附近的援军赶到后才发现,留守大本营的乱党已尽数伏诛,无一例外皆是全身溃烂而死。 军医勘验过,说是中了蛊毒。 “打那以后,‘修罗琴响、仰见无常’的名号就传了出去。身为八面魔之一,却无人见过其真面目,连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但大多认为是郡主在江湖上结识的故交。”玉桉着意补了句,“修罗琴下毒的手法,一般人模仿不来。” 陆依山当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默然有顷,沸腾的茶水掩盖了浪花拍岸的声响,陆依山转身提了糙茶。 “安陶此刻还在军中,不会是她。” 玉桉眉尖轻挑,转眼就恢复了那副散漫神情:“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查案的事,还得督主在行。” 陆依山无视了她话里的调笑,转而问:“我先前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玉桉仰身陷在椅里,慵懒道:“我瞒着阁里私自替你打探消息,少不得要谨慎些,你何苦催我太急。” 陆依山额心微皱:“我给你大半个月的时间,不是来听你叫苦的。天香楼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总有人见过那枚蝮蛇刺青,你只管帮我留意,钱不是问题。” “不是钱不钱的事。” 玉桉坐直了身子,“老阁主三令五申,不许人再提当年那件事,你偏要坏了规矩不成?” 当年事,关乎一代剑宗的陨落,江湖上对此议论不少。师父不愿招惹是非也属正常,但整个南屏阁,唯独他做不到置身事外。 陆依山轻哂:“叱咤江湖的八面魔,几时也学会守规矩了?” 玉桉礼尚往来:“堂堂南屏阁主的关门弟子,几时也学会违拗师命了?” 陆依山陷入静默,俊挺的侧容拢着烛台昏光,呈现出一种半明半暗的鲜明对比。他将臂横于案沿,目光贴着束袖合缝缓慢地游走。 “说的在理。” 一个浑厚的嗓音打破了岑寂,两人连忙敛袖起身,“师父”“阁主”。 陆崛殊排闼直入,身携春夜寒意,进了屋径自在案首坐定,草色蓑衣上还挂着晶莹的霜珠。 “才入镇都几年,就把阁中规矩忘光了不成?” 烛花微爆,陆依山心也跟着颤了一下,悄然捏紧拳头。 陆崛殊扬声:“说话。” 玉桉似乎格外畏惧这位声名显赫的老阁主,趁人不备福了福身,埋首便向外退去,快到门口时突被叫住。 “玉罗刹,你好大的胆子!” 玉桉打了个激灵,手中帕子没捏稳,膝盖被抽掉骨头似的顷刻间软倒,匍在地上抖得话也说不出。 “师父不必怪她,这件事原就是我强求。”陆依山跪下去,“徒儿甘领责罚。” 陆崛殊眉间寒气萦绕:“即便犯禁,也要一条路走到黑,是这个意思不是?” “天子侧畔鱼龙混杂,徒儿肩领御前扈从之职,不能不格外留意,还乞师父见谅。” “是职责所在,还是私心所求?”陆崛殊瞪向他,“你打量着我耳聋眼瞎,连这点事都看不明白了吗!” 刀宗一怒,众相伏低,房中屋内的喧杂声不知不觉已经消失,陆向深更是跑得影儿都不见。陆依山无声挥退吓破了胆的玉桉,再叩首。 “齐耕秋心怨朝廷,操纵科举必不只为谋财而已。有人急于杀他灭口,恰说明此事没那么简单。若不一鼓作气挖出背后之人,将来恐酿成肘腋之患。” 陆崛殊声调拔高:“你还在与我打哑迷!” 敞开的门户间穿来些许风,夜色犹如暗涌的沉默,扑灭了最后的烛火。 过了良久,陆依山缓沉地开口,“那蝮蛇刺青,与当年一模一样。” 这句“一模一样”饱含着难以言说的痛楚,陆崛殊听懂了,周身寒气连同眉间愠色,一并都被驱散了八分。月光流淌进屋中,就像天泄水银,放大了这位传奇老者脸上极难察觉的一丝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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