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三次叩拜丞相叶循,却始终不蒙召见,段长白将此归结为叶相对自己的野学出身颇感介意。几番铩羽之后,他想到了另辟蹊径。 于是乎白虎观之辩,一个名为段长白的古文派新秀横空出世。他处处针对叶相主张,将今文派“革故鼎新”的学见贬得一文不值。他以为这样就算不能吸引叶循的注意,至少也能一抒胸中块垒。 无奈那天的白虎观盘龙卧虎,世袭罔替的贵家子中亦不乏学识卓绝之辈。段长白苦心帷幄,可见地的悬殊和学路的不正,还是足以让他在对垒中败下阵来。 段长白在那刻清醒地认识到,出身并非拦在他面前的第一道绊脚石,而是穷尽努力后才堪一触的天顶,他触碰到了,半生的锋芒也就此断在了这里。 认清现实并不是那场论辩带给段长白最可怕的梦魇,藏身帘幕之后的风纪官援笔濡墨,将他心灰意冷下的妄言写成了折子,交与人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段长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是他侥幸活了下来。让他活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子的庶长兄,晋王刘璩。 段长白过了许久才知道,那天晋王也在帘幕之后听政,他的一番宏论未能打动叶循,却让殿下经了心。晋王利用其与锦衣卫的私交,将弹劾他的奏折截了下来,当着段长白的面付之一炬。 从火舌舔住奏折的一角起,段长白忐忑多时的心突然安定下来。他观照自己的视野里再无鸿鹄、璞玉一类的意象,他就是匍在晋王脚下的一条狗,死心塌地,任凭驱使。 大约过了一刻时辰,炭盆里的火苗偃熄,段长白珍藏多年的晋王笔帖彻底化成了灰。不过他一点都不感到可惜,因为那人的音容笑貌连同字迹,早已被他烙印在心,溶进了骨血之中。 门被人从外野蛮地撞开,蹿进来几条人影。段长白认出那青绿绣服正是东厂之人的装扮,静水深流的眼中顿时泛开一圈涟漪。 那是他隐秘而不为人知的清高。 为首的番役拖长腔道:“圣上有旨,翰林院庶吉士段滢身负科场誊录之职,却未尽职守,甚乃有营私舞弊,以字迹助考生暗通款曲之嫌,特提御前亲审。大人,请吧。” 段长白稍敛心神,捧起放在桌沿的玉冠,端端正正加于发顶,坦然起身。 彼时他的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舍身报恩的情绪中,浑没有留意到番役所言只在陈明案由,却只字未提涉案考生的姓名。 * “文庙大火,是将叶家置之死地的第一步。” 茶凉了,叶观澜给齐赟重新倒了一杯,那苦涩滋味漫溢得更开:“可与此同时,那般拙劣的伪装技巧自然也挑动了圣上的疑心。” 齐赟定在那头没出声,越想越心惊,不防抖泼了茶水。 叶观澜贴心地递过帕子:“兄长莫慌,圣上即便起疑,那疑心也是对着寿宁侯,怪不到伯父头上。当然,这样一来有资格重审考官名单的,也只剩下伯父了。兄长你猜,齐大学士留下了谁的名字?” 这个问题答与不答,眼下都无特别的意义。天际日光破云,透过纱窗缓缓有致地在地上移动,衬得叶观澜的影子也随之长短不一地变化。 齐赟久久凝望着面前之人,蓦然生出一股奇异的陌生感。 一个荒诞的念头瞬即掠过心口:这不是他熟识的矔奴,绝不是。 然而叶观澜仍是从前的模样,上挑的眼角里带着笑,他愉悦地说:“兄长不知道,我来告诉你,此人姓段,单名一个滢,字长白,正是齐大学士钦点的誊录官。” * 金銮殿上寂得很,一众朝臣或埋首或敛眸,在昭淳帝引而不发的沉沉怒火间,如履薄冰。 督公陆依山亲自押着犯人上殿,诸臣留心打量,也是个青衫磊落的读书人,瞧着骨相精瘦,头发已经半苍,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闪烁着年轻人独有的熠熠神气,不像是蝇营狗苟之流。 未等昭淳帝开口,段长白掀袍一跪,朗朗道:“臣段滢,参见陛下。” 昭淳帝眉头深锁,食指交叉缓缓按压着鼻梁,半张脸掩在龙涎香后,露出几分微不可查的倦色。 陆依山看在眼里,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那鼎香炉上一滑而过,随即跨步出列:“蒙圣上亲信,科场舞弊案从一开始便由东厂审理,其间曲折没有人比臣更加了解。臣请圣上恩准,让臣来主持今日的廷议。” 神仙也怕拆烂污,何况此一事盘根错节,比乱麻尤甚。昭淳帝晨起少觉,本就短了神思,又闻得那凝神静气的龙涎香,越发打不起劲头,索性顺水推舟道:“那就有劳陆卿家。” 从陆依山站的位置到段长白跟前,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他却走得很缓慢。越慢,给人带来的压迫感便愈加沉重,陆依山停下来时,周遭的气氛完全被他统治了,段长白不想妥协,可那股死不旋踵的韧劲已在陆依山漫长的审视中,被消磨殆尽。 “你瞧瞧,这份考卷可是经由你手誊写?” 惶遽间,段长白只来得及扫一眼,仓促地答:“正是下官。” 陆依山慢条斯理地问:“既领誊录之职,当知考卷以朱笔誊写的用意,便在于防范考官以字识人。那么为何这份卷子上,会出现特征鲜明的两种字迹呢?” 他说话时的阴影就笼罩在段长白头顶,自上而下睥睨的目光宛如实质,将其牢牢禁锢,并随时释放着危险的讯息。 来之前,段长白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但是现在,他碰到了有生以来最危险的铁板。 须臾,段长白微微呵出热气,挺直了身,缓慢地说道:“因为下官受人胁迫,以字迹为识,帮助考生在阅卷中脱颖而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胡琦骇得面无人色,两腿止不住地瑟瑟发抖。齐耕秋泄气般地咬紧了牙关,可是他此刻什么也不能说。 陆依山对昂起头的段长白似还有些许兴趣,耐着性子追问:“哦?是谁?” “当朝丞相,叶循!” * “段长白就是你们的后手。”叶观澜平静地说。 知道了这点,就不难推测出齐耕秋的全部计划。 “段长白只是区区庶吉士,所承担的誊录之职也看似无足轻重,那么齐耕秋为何要在紧要关头保住他?答案只有一个。” 叶观澜这会儿打开了茶盖,在喝茶的间隙观察着齐赟额角的汗珠:“联想到曾雉遗失的书稿,我猜你们是想在卷面字迹上动手脚。段长白堂下就审,想来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去,只要他一口咬死篡改字迹之事乃受人指使,曾雉与父亲身为行贿双方,谁都逃不掉。好一招一石二鸟!” 齐赟不知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缩:“那书稿?” “是了,”叶观澜浮着茶沫,“兄长猜得一点不错。曾雉书箧里的手稿早已被我偷梁换柱,晁文镜偷走的是胡琦在流觞宴上作的几首歪诗。换句话说,段长白从密封卷中辨识出的那份答卷,其实是胡琦的手笔。” 顿了顿,叶观澜笑起来:“可是胡琦一任纨绔子弟,胸无点墨,怎么可能入闱殿试?放榜当日,兄长心中就没有半分疑惑吗?” 听到这里,齐赟霎时惊出一身冷汗。他深深地呼吸,借以弹压住几乎跳出腔子的心脏,很快就恢复了些许镇定。 他甚而轻勾唇角,牵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即便做不到一石二鸟,舍掉胡琦那个废物,换得叶相落马。这买卖,齐家依然稳赚不赔。” “兄长便这样笃定段长白的忠心?” “......当然。” 叶观澜扣着茶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动,似在心中数算着时辰。 他微偏头,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眼神:“兄长如此相信此人。我可真真好奇,到底是什么让段滢对齐家誓死效忠。或许我应该换一个问法,他效忠的真是齐耕秋吗,还是屈尊做了齐家公子二十多年的晋王之后,兄长你呢?” 石破天惊! 无视了齐赟骇异无方的眼神,叶观澜漠然转身,向门外走去:“以牙还牙的伎俩太浅薄,怎配奉与齐大学士。矔奴若要落刀,只会切敌要害,无有其他。” “学生冤枉!学生冤枉啊!” 胡琦磕头如捣蒜,脸贴在砖地上,对着段长白咬牙切齿地喊:“我与你素不相识,更没与叶丞相扯上半点关系,你做什么要攀诬我!” 事已至此,段长白心再实,也明白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他狠狠心,将错就错道:“圣上明鉴!叶相曾给臣递口信,勒令臣务必按其所言,对指定考卷的字迹进行标注,方便阅卷人取中。圣上若不信,召来房考官一问便知。” 这时候朝上君臣方才省觉,这桩舞弊案若要成事,光是段长白篡改字迹还不够,其中当另有极其重要的一环,即负责荐卷的房考官。 昭淳帝正要下旨,殿外忽传来一个苍迈的声音。 “不必了,臣叶循已将人给陛下带来了。” 第20章 沉舟 齐赟眼圈青暗,面颊苍白得不见一毫血色。他别过头去掩唇痛咳,片刻,帕子上多了几缕绯痕。 他的脸色过于骇人,以至身旁暗卫也不敢瞩目,只垂首低声问:“公子,当真不派人去追吗?” 齐赟没答话。 气氛有些压抑,竹帘被风吹得三叩抱柱,每一下都似敲在他濒断的心弦上。倏尔,窗台上竹叶拂响,簌簌生乱,齐赟狠一捏掌心,用力砸在案面,杯盏茶筅俱为之一震。 “给我追,无论如何不能放他离开!” 春日响晴,阳光溶溶地披落肩头,却无多少暖意。叶观澜明白,这和走街过巷的凛风没有关系,虚寒是从心底潜生,然后遍及四肢百骸。 今天是两百进士进宫面圣的吉日,百姓都涌去了宣德门,等候瞻仰新贵风采。镇都十室九空,长街哑寂,叶观澜垂眸看着自己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在檐影之中。 直到身后骤然袭来一阵劲流。 他既点破了齐赟的身世,容庇叛王余孽的罪名足以令对方破釜沉舟。从张府的灭门案,再到百煞书生晁文镜,叶观澜隐隐觉得齐家背后似有一股强大的江湖势力。 然而齐耕秋做了纛旗阁臣多年,实在不像有这份能耐。他逼得对方破釜沉舟,也是想借机牵出背后的这颗坠瓜。 但很快,叶观澜就发现自己轻敌了。 * 房考官姓秦名仲,昭淳初年官拜史馆修撰,熬了几十年还只是个小小拾遗。今随丞相忝见元良,早已吓得失了主张,伏身在地,抖得像在筛糠。 昭淳帝盯视着他,峻声问:“这份考卷可是由你亲自取中,交与主考官?” 秦仲汗湿了的背瑟瑟发颤,回说:“是、是下官。” “大胆!你可知科场之上徇私舞弊,是个什么下场?” 秦仲连连顿首,张口连声音也走了调:“圣上恕罪,下官情知死罪难逃,但下官亦有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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