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臣要检举!” 曾雉膝行出贡生队列,初有些跼蹐不安,即刻把持定了,掷地有声道:“臣要检举一甲进士胡琦舞弊弄权,靠纳贿考官取得举子身份。今科会试中又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然忝居一甲榜头。此间蹊跷之甚,大为可疑,臣请圣上彻查,以安天下寒士之心!” 他说着叩下头,再不肯起身,那沉闷的声响有如重锤,擂在所有人心上。 而与此同时,古洛河畔的叶家客寓。 叶观澜与齐赟隔案对坐,一旁的炉子上煨着茶汤,齐赟先开口问:“这地方?” “这地方,我与兄长上学时常来。这里,曾经摆着一块棋盘。”叶观澜指间敲在案面上,“和兄长对弈的日子,观澜此生难忘。” 齐赟不禁笑道:“自然是难忘的,矔奴仗着棋艺,不知诓去了我多少宝贝。记得有回,你相中了我爹书房里的那副化度寺碑,不惜悔棋耍赖也要缠着我将碑帖偷出来。回家以后,我挨了好一顿板子,这事儿你却不知道。” 叶观澜没说话,但其实齐赟受罚的事他知道。叶观澜当夜就着人将东西送回,却被烧昏了头的齐赟胡乱撕掉。他以为兄长真的生气了,隔几日亲画了一面折扇登门赔罪。谁知清醒过来的齐赟毫无愠色,反将他画的折扇一直带在身边,直到今天。 过了许久叶观澜才回过味,齐赟撕掉碑文,除了病中昏聩,也许还有一点被撞破狼狈的恼怒。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齐思渠病弱外表下,异常强烈的自尊心。 齐赟摩挲着茶盏边缘,问:“后来,棋盘怎么就收了呢?” 叶观澜说:“自兄长入仕以来,焚膏继晷地忙于政事,闲暇时间大不如前。矔奴无人对弈,放着棋盘不用也是靡费了。” 齐赟回想起那几年的野心,眉间生出许多感慨:“可惜我天赋平庸,在户部任职多年未出政绩,反而做坏了身子,真真得不偿失。” “真是这样吗?”叶观澜叹道:“我查过兄长在都察院的评绩,八年优异,却一直不曾晋升。我又翻了兄长那几年作的策论,朝廷去岁才推的赋税改革,你那会儿就已经提过了,可是这些文章全都没能递到皇上跟前,原因是被人压下了。” 炉上的茶汤煮至沸腾,“咕嘟嘟”地顶着水泡。 叶观澜走去熄了火,回眸时的神情似有些许不解,他轻声说道:“而那个人,正是你的父亲,齐耕秋。” * 曾雉高声控诉完,武英殿登时陷入一片静寂。 新科探花郎公然指证同朝进士考场舞弊,这从大梁开国以来,可都是前所未有的奇罕事。 诸臣悚然动容,只有陆依山不露声色地向外移了小半步。天边霞光横渡,他的蟒袍被映得猩红,在一众石青色文士袍里异常醒目。 齐耕秋缓缓皱眉,事已至此不得不代昭淳帝质问道:“你说胡琦的乡试成绩作伪,可有证据?” 曾雉稍顿,抬首直视齐耕秋,眼眸里忽然流露出某种令人不可忽略的光芒。 “滥用提调之权,暗行舞弊之实,如此手段大学士驾轻就熟,还需晚生明言吗?” 闻听“提调”二字,齐耕秋如遭雷殛般身形一僵。 还不等他辩解,被指证的“苦主”早已捺不住性子,“咕咚”跪倒在地,慌不择言地叫起来:“曾野鸡,你漫要恶人先告状,分明是你买通丞相漏题不成,又在卷面上动了心......” “胡琦!”齐耕秋截然喝断,字字含着敲打,“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休得在圣上面前提起。” 他之所以不许胡琦乱言,是因为还不到时候,曾雉的骤然发难打乱了齐耕秋全部计划,尽管意外,他也不曾全然失了分寸,因为他还有一记杀手锏没用。 齐大学士万万难想到,仅在几个时辰以后,就是这记杀手锏,彻底将他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起初不过是场廷试召见,到后来却闹成这个样子。几方争执不下,昭淳帝被吵得脑仁突突直跳,无名火上来了,忍不住“砰”地一拍龙案,茶盏都跳起老高。 蜩螗沸羹的月台倏然寂了寂,四方宫墙圈起的一片天在朝暾中呈现森冷的蟹壳青,陆依山抬头看了会,片刻又低下,曳在地上的影子似乎潜藏着预见一切的笃定。 福王悠悠道:“说千道万,争来辩去,不过是觉着胡姓试子没几分真才实学,德不配位。既然这样,索性取了他今科的试卷来,邀请众学究一评高低就是。” 听到此节,胡琦暗暗松口气,还以为福王要圣上当庭考他学问,岂料只是重审试卷而已。 他一得意,肚腹挺立如鼓,一身文士袍顿嫌勒得慌。齐耕秋厌恶地转过头,不知道怎么,心头陡一下生出些许不安。 很快,陆依山带人亲从贡院文库调出了考卷,锦衣卫遣从相随。 呈送昭淳帝面前的是份朱卷[1],由指定的誊录官用朱笔誊录而就,其上写号完好。昭淳帝展卷细看,行文虽然轻浮了些,但胜在词藻瑰丽,见识也算独到,再配上誊录官一笔行云流水的好字,怎么看都不像是草包的手笔。 昭淳帝正自起疑间,福王状似无意地提了嘴:“哟,老夫浸淫官场多年,还未见过一份考卷上出现两种字迹。瞧这末一字的笔划,倒似有晋......” 说到一半刹住话头,昭淳帝的神情就在这戛然而止中,猛地严峻起来。 * 齐赟别开目光,似是不愿再看。就当叶观澜以为他要极力否认时,他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这笑犹如梁燕浮水,昙花一现,涟漪散去后只剩空无一物的虚惘。 “你说的不错,父亲有心压着我。但这并不是费尽心思的打磨,他只是单纯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而已。” “为人父母者,必为之深远计。”叶观澜指尖捏着一枚棋子,缓缓道:“怎会如此?” 他语气中并无该有的纳罕,齐赟直盯着他,容长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森然冷意:“矔奴身为丞相之子,竟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隐情?” 叶观澜沉默少顷,说:“古今两派文争,齐大人向来都是藏锋敛锷,明哲为上。古文派主张因循旧制,而思渠兄的政见每一条都在鼓动改革。齐大人不许你擢升,是怕你锋芒太盛,引得今文派的侧目;压下你的策论不许面世,却是担心在古文派内部招致不满。兄长并非没有禀赋,只是你的天赋生于非时非地,到头来终成斩断你意气的一柄利刃。” 生不逢辰,于凡人而言是不幸,于天才而言则是诛心。 齐赟起初轻笑,而后大笑,笑到后来眼泪出来了,沿着清瘦的颊骨流到唇边。 他说:“矔奴你说,我该不该恨?” 叶观澜垂首,看上去神态黯然:“兄长就是这样,连我连一并恨上了吗?” “不,不是的!”齐赟情绪上涌,再不知克制,按住叶观澜搭在案沿的手道,“叶家即便落势,为兄也不会叫矔奴受半分委屈。往后你仍做你的金丝雀,齐家就是你的富贵檐,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形影不离。” 风吹开他的袍袖,除了经年以前叶观澜亲手画的扇子,还有那日流觞宴上的凤凰花,揉皱干枯的样子原是那般丑陋。 叶观澜从未像此刻这样,厌恶来自对方的触碰。 “病隐后,你听从你父亲的指示干预江南科考,蓁华园中盗取曾雉的手札,也是要他人和你一样断了前程吗?” 听到这里,齐赟难掩震惊,手指一松。 叶观澜轻轻抽出了腕,那眼神就像清水缸底沉着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冰冰的没有表情。 他将凉掉的茶水倒进盆盂,回身漠然道:“你方才所言,并非故事的全部。齐大学士阻你官途,其实另有原因。” 叶观澜起身,走到齐赟背后,微微倾身,“兄长想不想知道,你派晁文镜灭口的那晚,他都交代了什么?” “哐”地,案头一应茶具都被拂落在地,齐赟的两肩因畏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叶观澜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还有文庙的那把火。” 齐赟遽然转眸:“是,是你……” 叶观澜安抚地露出个笑:“兵法有言,置之死地而生。你们取曾雉的笔迹,定然还有后手。兄长不妨猜猜看,那份考官名单为何送去得那么巧?” 齐赟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那是你们的诱饵!” 叶观澜欣然抬起身,看向窗外逐渐大亮的天光,说:“齐大学士的后手,可是他一笔一笔写与我们知道的啊。” 第19章 破釜 翰林院的办事房一径建得矮小,石壁有些古旧。穿过砖砌的天井,院中正中生着树,新芽权舆的木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 庶吉士段长白仰脖端详了会,仿佛那裂开的不是方寸天空,而是禁锢了他多年的沉甸甸的樊笼。 拂晓时分的翰林院空无一人,又是他来的最早。 段长白其人,拘守绳墨到了近乎刻板的地步,居家三伏不敞怀,入内九天不抄袖,衣冠鞋帽皆是齐整,一丝不苟。 除此之外,他还有喜洁的毛病,那一间公廨的洒扫从不假手于人,尽管再狭小,文房四宝依旧归置得异常精洁。 窗下设有成套的茶具,每日清晨应过卯,他习惯就着敞亮的轩窗生一炉热茶,水气丝丝响着迎风过来,香熨心神。他对面的茶案总是空的,上面却日复一日地奉着当天的新茶,同僚间有人好奇询问过,段长白从未明言此茶究竟予谁。 算时候,今儿是新科进士觐见天颜的日子。段长白无声拢起袖,视线垂低,目光在袅白烟气里变得朦胧。他起身从博古架的暗格里取出一沓笺纸,又点燃了炭盆。 开春时节地气回暖,屋内片刻功夫就热了起来。段长白看着一张张泛黄的故纸,陈年的字迹,在火光里卷折、蜷曲,然后一点点化成灰烬。风吹在他的半张脸,一壁冷,一壁热,在这样对比鲜明的夹袭间,段长白恍然有些麻木之感。 近两年来,他愈发觉得自己像块被风化的石头,差点就要被土埋起来了。每当有这种念头时,段长白便会强迫自己去回想从前的某些人和某些事,直到复仇的怒火点燃他内心深处的薪柴。 二十多年前,天下大儒麇集镇都白虎观,两大学派在此展开了一场震古烁今的大辩论,借以核定五经异同。 众多褒衣博带的儒学名士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有如拔尖荷角,尽管自始至终站在古文派一头,仍不妨碍其以新颖犀利的词锋,成为了全场焦点。 他的名字叫作段长白。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古文派最忠实的拥趸。但其实段长白谁也没告诉,他自开蒙以来,最崇敬的学士只有一个,那便是当今丞相叶循。 段长白出身太原府一个小县丞家中,师从杂家,天赋一般,然而勤勉过人。
136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