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淳帝面沉如水,接过发现是半片残页,边缘处已经烧至焦黑,其上字迹却清晰可见,那一个赫然的“叶”字,顿时令他怒不可遏。 “丞相亲笔签发的文牒,怎么会被犯人携在身边?” 诸臣噤若寒蝉,檐下一时安静极了,寿宁侯伺机道:“想来叶循向此人泄露了考题,事后又恐被他指认,这才选择杀人灭口。” 昭淳帝一下捏紧竹篾,陡觉几缕线头沾湿了雨水,毵毵地贴在指缝间。 他眨了眨眼,狐疑地问:“这是什么?” 京营统领好容易挤上前,延颈一瞧,趋奉道:“皇上慧眼,此为官中常用的火浣布,防火效果极好。因这片磨得薄,所以皇上认不出来是什么。” 陆依山在雨中拢氅,手指轻划过腕间束袖,道:“可怜这神棍机关算尽,相人难相己,晓得用火浣布将物证包裹严密,却没料到自己会丧命火海,您说说,这是不是天意难违?” 昭淳帝倏地掀眼看向了寿宁侯。 清风徐来,金堂漏永。 就在昨夜。 长剑与二公子的折扇放在一起,那历经尸山血海淬炼而成的凶煞之气都被驱散了好些,案头昏光下,是陆依山弥足可贵的童年旧忆。 那时候,母亲为父亲添香在侧,现在,换他给二公子提灯照明。 “督主。” 叶观澜蓦然抬头,破庙里暗沉一片,方寸光明都集中在他脸上,一颦一蹙的细微表情都显得无比鲜活:“可以拿稳点吗?” 陆依山牵了唇,提袖护住摇晃的风灯,指尖投下的影与叶观澜按在纸面上的手指相距咫尺,仿佛只要够一够,就能触到那白瓷般的光泽。 叶观澜描摹的叶氏钤印肖似十成,便是老相亲眼见了,也未必能断出个真假。 陆依山瞧着,忽地将眉一拧,唇间逸出啧声。 叶观澜看他,他就说:“此等歪门邪道传进叶相耳中,岂非要怪咱家带坏了公子?” 叶观澜觑了他一会,冁然而笑,“当日督主拟了我四大罪状,观澜竟日不敢忘。如今我痛改前非,督主却又有微词。瞧您的意思,是想在四条罪名之外再拟一条,名为矫枉过正不成?” 他笑得天真不设防,和以往不大一样,眼梢溢出的狡黠好像狐狸尾巴搔在人腿上。这让陆依山想起话本里的情形: 荒郊破庙,狐狸化作公子身,光影明灭间露了原形,却早已摄魄夺魂。 陆依山没笑,将袖提得高些,手指落下的影儿刚好覆在叶观澜的手背。他指尖微垂,好似嵌进那拢得很紧的指缝间,胸口骤然膨起抵开它、侵占它、攫紧它的强烈冲动。 “仅矫枉过正这一条,”陆依山竭力把控着手腕的分寸,缓缓绽出个笑,“属实轻判了。” * “这些天臣与京营兵不解甲地四处搜寻,始终未见人犯下落,怎料一场大火就将案子告破。今日若无圣驾在此,发现了竹篾上的端倪,怕是真要坐实了臣无能的恶名了。”陆依山说罢,叩下身去。 昭淳帝盯着手里半片火浣布,脸色差到了极点:“此地距离京大营行辕相隔不过百米,尔为千军将首,竟然半点不曾察觉?” 被点到名的京营统领一哆嗦,惶急道:“圣上明鉴,近逢文庙修缮,侯爷明言封巷半月,任何人不许靠近。何况这里面究竟供奉的皇亲国戚,末将虑及圣上清誉,实在不敢擅专啊。” 这番辩解之语算是彻底挑动了昭淳帝的疑心。 一场大火,不仅抛出了人证,连物证也一并呈到眼前,届时叶循泄题的嫌疑洗不脱,东厂也将落个办差不力的骂声,能想到如此一石二鸟的好谋算,除了寿宁侯还有谁? 要只是寻常党争也就罢了,可此事还牵涉先晋王,昭淳帝不能不联想到更多可能性,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过。 恰在此时,司礼监随堂久候御驾不回,只好着人将今科考官的名单送来城南,一俟皇上首肯,便可拟旨颁宣。 这时间卡得未免过巧,昭淳帝正在气头上,接来一看名册上十九人,过半都是外戚僚属或亲信,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奈何传话的小太监还在旁听宣,这事也的确耽搁不得,昭淳帝满场一瞧,略过寿宁侯,径自将册子递到齐耕秋面前。 “考官名录依例该由内阁议定后再呈御览,如今丞相不在,你代他筛捡一遍,再拿给朕看。” 内阁统共不过三人,此言便是明里指摘寿宁侯独断专行了。他听得心惊肉跳,却又一字不敢置喙。 齐耕秋接过名册,忖度再三,勾掉几人,又添几人,笔端经过某个名字时停顿了下,随即不露声色地滑过去。 这一幕,被陆依山看在了眼里。 临河的客寓,欢喜步履匆匆而来,凑到叶观澜耳边低语了几句。 闻罢扇合,叶观澜走回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折好后交与不知何时回了镇都的三江鼠杨开。 “务必赶在放榜前带回此人籍册,凭阁下脚力,七日来回,应当不成问题。” 一夜春雨过后,潮涨水漫,浪淘沙堤复又退去,留下点点莹白色砂砾,烟雨霏微里甚是醒目。 陆依山沿堤缓步徐行,随在身后亦步亦趋的正是那京营统领。 “这次能找到六指相师,你立功不小,还有今日当着圣上说的那些话,桩桩件件咱家都记着。本督主言出必行,你与寿宁侯的那些事,东厂可以既往不咎。” 统领忙笑道:“从前是末将眼瞎心盲,跟错了主子。今后愿为督主出生入死,绝无二话。” 陆依山满意地挑了眉,话锋一转道:“出生入死倒不必,只咱家有一个小忙,还须大统领出手相助。”
第18章 就计 新岁开头都是事儿,不过好在昭淳帝手谕下得及时,今科春闱到底没耽误什么,仍旧照期开考。只因舞弊案发,皇榜展期却拖延到三月二十七日,内廷传出旨意。 “明日午时于宣德门张榜。” 本来科举选士为朝廷头等大事,漫说天下读书人切心关注,便是镇都小民,山野樵夫,哪个不盼着一睹“三元风采”。可就当所有人心思蠢动时,曾雉却如一潭死水,不关心阅卷进展,对窗外一天一变样的“小道消息”充耳不闻,甚至连翻阅无数遍的经史子集也不愿再碰。 十年寒窗,七场文战,看似耗干了这个年轻人全部的精气神。可只有叶观澜知道,从父亲被罢了主考一职、禁足府中的那天起,他曾经短暂亮起的眸子,便再没见过一星一毫的光。 世事如潮水,起落间磐石如旧,但如蝼蚁草芥何? “何必这么早垂丧,成绩午时才出,一切还未见分晓。” 叶观澜沏了酽茶,头遭循例拿来烫杯温壶,腾腾热气过后,一阵略带清苦的芬香之气在鼻端漫溢开。 茶是督主特地托人送与二公子尝鲜的,按孔小乙的原话——“九千岁喝不惯这苦了吧唧的劳什子,嫌麻了舌根。倒是公子平常端正持重,堪学名士品浓茶。” 自来名士多古稀,叶观澜听出来了,陆依山这是变着法谑他是个“小古板”。 “尝尝?” 曾雉闻见了苦味,便道:“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也能饮得这样的苦茶。” 叶观澜将烫过的空杯压在指腹间,含笑如故。 他是历经一世生死的人,廿载前尘,尝尽七苦滋味,还有什么苦是他吞不下的? “识苦方知甜,我劝曾兄饮了这杯茶,记住今日苦涩,来日辉煌簪缨,才不会在甜中遗失了本心。” 曾雉似懂非懂,苦笑两声,接了茶刚饮下,便听门外一片声筛锣响。 “曾老爷就住这里?领赏哪,恭喜曾老爷探花及第!” 曾雉霎时松了手,木雕泥塑似的钉在那,犹恐是两耳幻听。好半日回过神来,两名笔帖式已举着红底金粉的鲜亮报帖到了楼下。 叶观澜眼底淡了笑,他带上窗牖,踩着遍地碎片走到曾雉跟前,倾身两拜,然后顿住。 “公子......这是何意?” 叶观澜道:“此一拜,是贺曾兄金榜题名。这二拜,是贺曾兄终得机会为师长伸冤,只不知,兄长心肠是否还如当初?” 曾雉眼神几变,从茫然到逐渐坚定。他在这瞬里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世事跌宕,没有什么能够长屹不衰,如果有,那便只在此心之间。 一众人拥着新贵欢天喜地去了,独撇下叶观澜一人在房中。玉桉摇着把泥金湘妃竹扇晃进来,轻嗤道:“瞧那拜高踩低的样儿。” 叶观澜神色未改,收拾掉地上残片,升炉又新沏了一壶茶。 “叶家如今得咎,观澜行动不便,劳烦姑娘替我给齐府带个话。” 玉桉问什么话。 叶观澜道:“明日辰时,请思渠兄过府一叙,就说矔奴备茶翘首以待。” 次日凌晨五鼓,由礼部官员引领,二百四十三名殿试一二三甲进士,从午门右掖门入宫朝观。 此时寒星满天,晓月如钩。 满宫里抚廊檐角吊着一盏盏琉璃宫灯,给月台之上的太湖砖石镀了淡淡的银灰色。丹墀品级山旁,锦衣卫分列两侧,悬刀肃立。 五更天的风扫着武英殿基前空地上的浮土,夹着季春的寒意袭面而来。这群新进的“贵人”初等三宝殿,就为九重天阙的威严肃穆深深折服,等候胪传的间隙各自埋首,不敢互相张望。 曾雉亦屏息凝神,盯着武英殿的煌煌灯火,脊背手心相继浮起了细汗。 他做梦都道不该在这里,前头十年的坎坷生涯,入京以后的起落遭遇,早让他对这腌臜朝堂心生倦怠。尤其听闻考官名单皆由大学士齐耕秋圈定时,曾雉仅存的那点希望也被掐灭了,几曾想,天可怜见! 一股又酸又热如血似气的东西翻搅着,直搅得他五中似沸,那条伤腿也仿佛灌注了力量。 “嘁,野鸡就是野鸡,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仔细摔下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声音不大,但在鸦雀无声的旷地上显得格外刺耳。 曾雉寻声后看,就见胡琦站在不远处,乜着眼挑衅地望向他,眼尾倏忽划过一抹歹毒的蔑笑。 曾雉悄没声地捏紧拳,猛听殿上静鞭三声,昭淳帝身边的大太监魏忠旻高声道:“奉圣谕——” “万岁!” 进士们将手一甩,大袖打得一片山响,乌压压跪地听传。昭淳帝应鼓乐声徐步拾级,径自走上了须弥座,随在他身后的除了齐耕秋,还有福王刘瑧。 原本以福王心性,决计不会插手朝堂之事。奈何赶上多事之春,内阁重臣接连因为各种原因吃了挂落,昭淳帝谁也信不过,只好央了这位亲皇叔,代他执掌考场风纪。 廷试召见,循例由昭淳帝陈词新唱,长篇累牍地训诫一通,再吩咐句“好生体念朕恩”,便算走了过场。就当诸生伏首将要谢恩时,平地突然炸响一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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