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观澜听出点弦外之音:“你是说,他是个……太监?” 晁文镜恶意的目光在陆依山脸上逡巡半晌,道:“不过他和我这位贤侄可没法比。他被净身还是咸安年间的事,后来跟错主子犯了重罪,被发配掖幽庭,直到新帝继位一朝大赦,这才保住了性命放归本籍。” 咸安年间的重罪,还与内宦有关?叶观澜眉心轻抽,几乎立时想起了废晋王争储不成,密谋逼宫的惊天大案。 听说那次,尚在储君之位的昭淳帝第一次使用霹雳手段,对晋王安插在东宫的眼线进行了彻底清洗。 “那次清洗,看似永绝了后患,实际上,还差得远呢!咳咳……” 陆依山身领掌印太监之职,登时警醒。 他抢出半步,揪着晁文镜的衣领,一把将人从地上拖起:“你的意思是,圣上身边还潜有晋王余孽?” 晁文镜被勒得说不出话来。 叶观澜思量道:“倘若泄题之人出在深宫,那定然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心腹。废晋王当年阴谋败露,自裁谢罪,他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却余毒未清,留下一些为旁人所用,今时今日再次兴风作浪。” 这个旁人…… “不会是寿宁侯。”叶观澜肯定地说。 陆依山浅颔首表示认同,“晋王兵败时,孙氏刚将幼女嫁与东宫为侧妃,寿宁侯满门荣辱系于太子之身,不会与罪王私相授受。那么剩下的就只有——” 叶观澜与他对视一眼,“齐耕秋。” 如果齐家从一开始就归附了晋王,那么之前的很多事就都能说通了。 晋王文采不凡,以擅作青词而得先帝激赏,与古文派在学见上亦有诸多相合。 与父亲拥立正统不同,齐耕秋早早将目光瞄准了出身微贱,但深孚皇恩的晋王殿下。然世事难料,晋王起事无功,落得凄凉下场。齐耕秋虽因其不理朝政的腐儒形象逃过了一劫,心中却始终有芥蒂难消。 干预科场取士,阻断江南文脉,明里是为了替寿宁侯延展权势,实则却在一步步凿空大梁的根基。 即便有朝东窗事发,人们只会以为齐耕秋攀附权臣,助纣为虐,根本想不到背后还藏着更为险恶的用心。 螳螂与蝉,孰是之彼,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晁文镜一口气倒干净,恨声说:“我知道的都说了,究竟何时给我个痛快。” 叶观澜还真没见过这么求死心切的人,正踌躇间,陆依山当机立断封了晁文镜胸前几大穴,冷酷道:“十二年前北勒山庄惨遭灭门之祸,是你救了我。我不管你与小师叔,还有父亲之间有何恩怨,从今往后,咱们两清了。” 晁文镜口不能言,目眦尽裂,陆依山迎着他怨恨的目光,平静道:“死,永远是战败者最理想的归宿。世间最难忍的,却是输家背负着屈辱继续苟活。” 月落参横,人面已一层层褪去了夜色,蒙上了朦胧的曙光。 叶观澜看清陆依山眉间的怆凉,情不自禁地喊:“督主.......” “求求你,”陆依山叹气,“这时候,什么也别问。” 叶观澜依言缄口。 陆依山转过头,见他侧颜沉静,那一层细腻的绒毛在晨光里看去分外柔和,不觉笑了:“帮我个忙。” 叶观澜露出个询问的眼神。 陆依山笑里透出些疲惫:“我眼下着实没力气了,这剑,劳驾二公子替我抱回去吧。” 叶观澜:“我?” 陆依山淡声:“先父遗物,辗转多年失而复得,总得托与可信之人。” 叶观澜稍有迟疑,还是俯身捡起长剑,用帕子托与手中,不问前因,似也不计较后果。 于是陆依山因伤痛与梦魇流露出的脆弱,在剑落手的一刻,云散一空。 他重新望向西北文庙的方向,那里不光是六指相师的埋骨处,齐耕秋的半生执念也系之于此。 陆依山的目光顿如鹰隼般犀利逾常。
第17章 将计 翌日天不亮,尚在梦酣中的昭淳帝忽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 “圣上,圣上......城南文庙走水,全都烧了呀!” 齐耕秋跟寿宁侯站在夷为平地的废墟面前,门口几根梁柱早塌了,连带着横匾也摔在地上断成两截。厢兵的水龙刚撤,残存的半边檐角滴滴答答,水珠敲打在烧焦的断木上,“滋啦”腾起白烟,伴随一股刺鼻难闻的糊味。 好在附近街巷人迹寥寥,大火并未祸及百姓,只独这间供奉着夫子塑身的文庙受灾不轻。 那尊夫子像还好,因是青铜作的而幸免于难,然后院香堂中的晋王牌位却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晋王到死都为圣上所厌,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情。 咸安四十七年,晋王发动宫变,失败后被囚宗人府;次年新帝登基,罔顾朝中非议,下决心将罪王满门斩草除根,连牌位也不许入宗祠,而是择了城南文庙加以安置。 有人说,这是圣上唯恐晋王到了黄泉地府,还要找先帝爷告他的状。 寿宁侯手掖在皮笼里,闻见糊味,腾出手在鼻前招了几下,眉头紧蹙道:“再过两天,举子就该入闱了,这关头出这么一档子事,学生们知道了,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他的抱怨半天没得到回应,齐耕秋垂袖而立,手都在抖。 寿宁侯有些奇怪,斜眼问:“齐大人这是怎么了,烧的又不是你家祖坟。” 齐耕秋置若罔闻,蹚水急趋了两步,官袍曳在身后留下细细的水纹,一如他假装被火烟呛到,偏过头悄然拭去的泪痕。 临近寅时,天忽然下起雨。 不远处的巷口传来一阵喧杂:“皇上驾到——” 寿宁侯与齐耕秋俱是一惊,顾不得其他,忙提袍奔上前接驾。 京营统领才赶到,远远见了明黄轿顶,赶紧下令开道,还是慢了一筹。沿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很快都是皂衣青靴的东厂警跸,鹄立俨然,一派肃杀森严景象,京营诸人只能被挡在迎驾队列之外。 陆依山撑臂扶昭淳帝除辇,浸了雨水的眉眼异常冷漠。 昭淳帝快步上前,张口就问:“好端端的,怎会烧起来?夫子像呢,毁了没有?” 那孔夫子的青铜塑身为惠武帝早年恢复科举时所立,凡进京赶考的士子循例都要往庙中参拜。去岁庙宇修缮封了巷子,学生们还是想尽办法祭拜,今晨听说文庙被毁的消息,已经陆续围了不少人,难怪连圣驾也被惊动了。 寿宁侯伏身道:“许是工匠们修缮不小心,令火星子溅到了木头上,这才酿成祸端。不过好在夫子像没事,表面烧黑的部分聊作修补即可。” 昭淳帝安下心来,环顾一圈四周,看见巷口拥着的都是闻讯赶来的举子,不禁皱起眉:“京营是干什么吃的,怎就由消息跑得这样快?” 为着先前矿银被劫的事,寿宁侯心里结了疙瘩,早就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京营,此时也不肯为其出首。 倒是一直没吭声的齐耕秋解释说:“京营这些天领了东厂的牌子,忙于缉拿那六指相师。昨夜事发突然,城防营连轴转多日,反应不及也未可知。” 好一个“领了东厂的牌子”,这不是指着陆依山骂他擅自挪用城防兵力,以致卫戍松弛吗? 陆依山也乖觉,当即跪下来:“是臣办事不力拖累了京营,有负皇上重托,还请圣上责罚。” 昭淳帝却在此时打了个哈欠,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舞弊一事牵连甚广,他本就没打算在春闱之前结案。当日陆依山请旨让京营参与进来,正合了昭淳帝心意:他巴不能事情闹得越大,一来可以安抚学生,二来免得叫人说他办事推诿,有意做成冤假错案。 刘玄敷衍地摆手道:“罢了罢了,京营配合缉拿要犯的调令本就是朕亲自签发,要怪岂非连朕也怪上?既然铜像无虞,学生们想图个安心,由他们去就是了。此间善后事宜还多着,京营忙不过来,你从旁协助,就当将功折罪。” 华盖轻旋,水珠儿抛洒,陆依山赶在红绢伞钻进步辇前,出言阻拦:“皇上,臣以为您暂且离不得。” 昭淳帝踩在软墩上的脚一顿。 陆依山道:“庙中供奉的除了夫子像,还有先晋王刘璩的牌位。臣问过厢兵,昨夜大半个灵堂都烧没了,晋王牌位也在其中。您若这时候甩袖走了,赶明儿那起摇唇鼓舌的小人不定怎么编排您,说您不记骨肉情分呢。”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昭淳帝当年对晋王兄长痛下杀手,落了个“残害骨肉”的嫌名,这事几成他的一块心病。 听见陆依山这般劝,圣上果然动摇了,抬起的腿复又落下,稍移了步,说:“既这样,朕便在这里看着他们将灵堂清扫出来,接了皇兄的骨灰坛另行安置。” 齐耕秋压在袖下的手拢紧,警惕地审视着陆依山,试图从他平静如一泓池水的神色间看出点什么。 雨势转急,圣驾一行挪到屋檐下暂避,唯有齐耕秋站在最前面,被雨水浇得面无表情。 京营士兵捧着残破不全的灵位出来时,他举袖擦着雨水,又像是擦着泪水,下意识迈出步子,又刹住了。 陆依山微眯了眼,抹掉额上雨水,一眼不错地看着庙门方向。 “皇上,这里有个人!” 齐耕秋正自提着劲,听声五雷轰顶似的,将一身精气神都炸散了。他刚要上前,陆依山早已趋出一步,跨过了水洼。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端详了尸身上的六指许久,声似冷雨侵骨,“原来,人竟猫在了这儿。” 料峭寒风吹得所有人都发起颤,齐耕秋抖的尤其厉害。 晨起听说文庙被烧时,他便有了一种大事临头的预感。那相师藏身在此,就连寿宁侯也不知道,本打算等风头过去将人送出镇都,这事便算了结了。 岂料昨夜一场火,把镇都的天烧穿了半个窟窿,齐耕秋的秘密再也捂不住。他一边忧心相师生死,一边害怕被人发现端倪,大早上心急火燎地赶来,生没见人死未见尸,却等来了昭淳帝的御驾。他便是想亡羊补牢,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也难做手脚。 陆依山冷眼看着惊疑不定的齐耕秋,心中印证了二公子的猜想。 “齐耕秋若要灭口,何须等到这会?他把人与晋王牌位藏在一起,焉知不是看在旧情的份上,欲留那相师一条性命。晁文镜交代主谋为阀阅齐,可阀阅齐家又何止齐耕秋一个?齐赟背着其父行事,也就解释了真凶为何要将人藏匿数日,方才痛下杀手。” 齐家父子的嫌隙让陆依山看到了苗头,因风吹火,他想教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在场没有现成的仵作,刑狱之事无人比东厂更精通。督主连验尸也不肯假手于人,仔细查看过一番,回话说:“口鼻很干净,无烟迹残留,致命伤在颈部,当是被人一刀毙命后焚尸灭迹。另外,臣还在尸体上发现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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