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冷吗?”又是一阵寒风汩起,陆依山突然发问,没等他回答,先一步握着手腕,将人带近自己,“冷就挨你九千岁近点,放心,咱家不吃人。” 叶观澜还记得蓁华园里的意外之“喜”,仓促间别开脸,像是与陆依山耳鬓厮磨,“都说东厂中人吃人不吐骨头,督主深谙刑名之法,掩饰得过好也为未可知。” “这都叫公子看穿了,”陆依山的手指一节一节向上推,悄然蛇入袖中:“话说回来,吃与吃之间也有讲究,咱家不惯浅尝辄止,只晓得食髓知味,公子怎么看?” 风明明这样冷,叶观澜被陆依山握着的部位却烫得要命,让他一下子回想起某种火燎般的坚硬。 汗水濡湿了里衣,热意被无端暧昧的气氛怂恿,变得更加黏稠湿漉。陆依山的呼吸紧挨在耳边,叶观澜的耳朵是如此敏感,很快连颈项也红潮遍布,他只能强装镇定道:“我没想法。” “是没有,还是想的太多?”陆依山循循善诱,语气让叶观澜觉得危险。他忽而将头偏了偏,牵起叶观澜的袖问:“这是什么?” 叶观澜趁机脱身,神态僵硬地将块杏仁饼塞进他嘴里,“风水宝地的点心,专门给督主留的,你多吃点。” 陆依山站在风地里,唇舌将糕点含化了,融成唇畔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谢谢你。”叶观澜回身望向他,地上影子随风灯的摇摆长短不一地变化,“菅子旭的事,全靠督主绸缪。亏得他及时撤走,观澜才得以抽身亲为父亲正名。” 陆依山刚要说话,陡地发现二公子在地上的影子有些不对劲。 他急趋两步,那影子眨眼间一分为二,一股黑烟腾地而起,獠牙大张地扑向了叶观澜!
第16章 北勒 贴地换影,光照聚形。 色变之间,陆依山迅疾出手,将叶观澜拉到身后,跟着全力击出一掌。两声闷响过后,陆依山遽然收手,自太阳穴往下直到脖颈拉出细长的精络,双眼仿佛能瞪出血来。 而他们对面的巷口,仍旧黑黢黢不见一人。 方才那股奇怪的冷意卷土重来,叶观澜打了个寒噤,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风灯晃过头顶,借着凌乱的光线,他看见脚边黑气攒涌,逐渐汇成一个急漩,不断推高。 风停灯止,深黑色急漩在面前好似凝固住,疏疏的白光打下来,竟然变得有几分透明。浮雕也似的一团墨色中,叶观澜意外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百煞鬼,晁文镜。”陆依山冷冷地开口,“果然是你。” 蓁华园的携笔书生,叶观澜初见时便觉得,此人绝非寂寂无名之辈。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看似无奇的书生居然就是巴蜀之地令人闻风丧胆的影子杀手,八面魔里最神秘莫测的百煞鬼。 江湖顶尖杀手,八人已见其四。论实力,哑巴剑客肥遗独占鳌头,却非所有人都信服这点。 有人说,巴蜀之地的百煞鬼武功远在肥遗之上,甚至能和当年的漠北四相一较高下。惜哉他只接暗杀的任务,加上行踪难定,从未与人正面交过手,是以才被海水斗量,大大地低估了实力。 晁文镜站在黑气中央,嗓音沙哑,轻吞慢吐:“依山小侄,久违了呀。” 从天香楼里识玉桉开始,叶观澜就知督主大人与八面魔渊源匪浅,然听闻晁文镜这般亲昵地相称,还是免不了投去讶异的一瞥。 陆依山视若无睹,他搓了搓指尖,漆眸里流过一丝狠光,低声判断:“香灰、颜料......你刚从文庙来。” 晁文镜说:“是了,否则春夜酷寒,又无良人相伴,我来这鬼地方作什么?” “你杀了那相师?” 瓦上篷布沙沙作响,给这场战局再添了些许诡异气息。 晁文镜不答话,唇角微勾,泛出了半边笑。 瞬息之间,拳峰传来微妙波动,陆依山臂一颤,终是没有压制住刚刚那一击的威势,唇边流下些许红痕。拇指擦掉血迹,他的目光越发凝沉。 “谁指使的你杀人灭口?” 黑气发散四周,晁文镜走近了些,慈声劝道:“小侄,我要是你,眼下想法子逃命才是正经。” 便在这一刹那间,陆依山猛地推开叶观澜,化拳为掌,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劲直冲向前,那内力只要中得实了,立时肋骨尽断,五脏齐碎。 晁文镜身当其锋,反手抽出腰后的毛笔,在半空化了半个圆。这一招手势,劲成浑圆,引得身遭煞气随笔端游动,强势挤压在身前,像一汪波光粼粼的水镜。陆依山接二连三的出招,钢拳都像砸在棉花上,无处受力。 三招九式之间,黑气翻涌得愈快,劲流急颤,横掠瓦檐,发出尖细幽咽的声响,仿似百鬼竞哭。 猛见得笔锋向前戟戳,黑气连同地上的影子,霎时幻化成魑魅魍魉的形状,铺天盖地地朝陆依山追咬过来。 叶观澜焦急地呼喊:“督主——” 陆依山落地又后退几步,月光透过阴云的罅隙照拂在他伤痕累累的躯体,整个人如披血衣在身,触目惊心。 “咣当。” 一把长剑从护体黑气中掉落出来,钉在陆依山的脚下。 “小侄,”晁文镜眉目阴森,尽显嗜血本色,“还记得这把剑吗?” 陆依山顷刻间脊柱紧绷,肩背伤口迸裂,地上很快积聚一滩血红,脸色越发惨白冰冷。 晁文镜道:“怎么,连你父亲的遗物都认不出来了?捡起它,杀了我,就像你父当年险一为之的那样。” 他的话音不高,听来沉郁恻然,隐隐带有蛊惑之意。陆依山白着唇,肩头难以自抑地发着抖,手臂仿佛灌了铅似的生不起力来。 叶观澜上前握住陆依山的肩,才发现他早已汗透重衣。 “孬种!孬种!”晁文镜蓦地语衔悲愤,周身劲气跟着勃然而动,“我这一身百煞罡气自练成之日起,无人能破,只你父亲是个例外。那次要不是丹飞鹤拦着,我兴许已成他的剑下亡魂,可惜了。” 九死一生之事经他这么一说,倒成了憾事。叶观澜暗中纳罕,心想这百煞鬼身法诡异,脾性更加奇谲。 陆依山还是不说话,晁文镜讽刺一笑,又道:“世间已无君子剑,连魏家那点风骨也要遭弃了吗?雁行一炬,赤地千里,怎么就逃出了你这么个孬种?” “我、不、是。” 陆依山艰难地从齿间迸出字眼:“山以为屏,北勒鞑虏,侠心剑骨,可战不可降。” 团雾之间骤然爆发一阵狂放的笑声:“侠心剑骨?笑话,你连剑都拿不起来了,还谈什么骨气!” 笑完又叹,“可怜我行此半生,难逢对手,好容易碰上一个,却因多事之人的阻拦,不得畅快。当初我救你,原是为了多年后还能有个对手,几曾想堂堂北勒山庄竟是狗尾续貂,一代不如一代,此生只怕夙愿难偿喽。” 黑气随着哀叹声彀纹迭宕,渐有狂澜压顶之势,陆依山却怔在原地,目光痴住似的凝望那柄剑。 记忆纷至沓来。 火,到处是火,好大的火。 山庄内外乱作一团,奔走哭求声层出不穷。母亲突然闯进屋中,满面泪痕,鬓发散乱,她将他推进五屉橱后面的狭窄空间,摘下壁上闲挂多年的宝剑,决然返身冲进了火海。 他看呆了,一时竟忘了哭泣。 印象中的母亲气质婉约,一如她的名字般,是父亲养在深闺的幽兰。可彼时,母亲却用那双绣花的手握起了杀人的利剑,而父亲也平生第一次没有护在她的身前。 “爹,爹在哪……” 他在泪眼朦胧间迷迷糊糊地想。 时隔多年,陆依山早已看不清行凶之人的脸,只记得杀手颈边无意间露出的蝮蛇纹身,打斗时像极了蠕蠕而动的蛇影,还有母亲上下翻飞的裙角。 他到此时方知,母亲的身手原是这样不俗。 斗然间,两条黑索腾地而起,横空掠来,像极了蛰伏许久的蝮蛇伺机展露它们的毒牙。 母亲为黑索所伤,匍地难起,她手中的剑也跌飞出去,正落在陆依山面前不逾半米处。 又是一条黑索照面点到,绞住了母亲的脖子,越收越紧。 陆依山瞬间忘记了叮嘱,颤颤地伸出手,却在指尖触及剑柄的一瞬,越过母亲的侧肩,看见了倒在血泊中,已无声息的父亲。 玉山倾碎,长剑两折,这情形落在年幼的陆依山眼中,不啻天崩。 正在这迟疑的一瞬里,母亲的手无力地垂落。 陆依山忘了自己怎么逃出的生天,他伏在小师叔背上,拼命咬破下唇,面颊还沾着母亲被斩首时飞溅的血滴,干涸以后又被懊悔的泪水打湿。等丹飞鹤醒觉,后背早已猩红一片。 满眼的绯色映着火光,汹汹而来,就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进血海里——腕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力道。 陆依山回过神,叶观澜正站在身前,嘴唇一翕一张。 半刻,陆依山分辨出他说的是:“影子。” 千瞬之间,陆依山真气汇聚拳尖,猛然雷音一啸,踞地下压,向着地上的影子重重擂去,罡风劲烈,横扫万方。 他打穿了那波诡云谲的护体煞气,晁文镜顿时飞出三丈远,落地后再也爬不起身来。 “好、好,咳咳......”笑声很快被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晁文镜喘吁吁道:“还算有点乃父之风,好贤侄,求你一件事,杀了我,啊,杀了我好不好?” 此刻拨云见月,陆依山静静立于夜幕,嘴唇苍白如月色。 “谁是你的幕后主使?” 晁文镜呕出一大口鲜血,哆哆嗦嗦摸过那支毛笔,蘸血在地上写下“阀阅齐”三个大字,笔锋刚硬,倒与他怀柔的武功功法判若霄壤。 这时叶观澜留意到,血字中“门”的收尾,与前世那封告密书信中的写法一模一样。 他跨出一步,稍稍挡住了陆依山:“齐家父子是如何接触到的考题?” 晁文镜漠然抬眼,认出了叶观澜,神色间却殊无波动,像是这世上除了找到击败他的对手,再无任何事能牵动他的情绪。 久无应声,叶观澜又道:“你肯为齐赟卖命,他手里想必攥着你的命门。齐赟知道的秘密,我也知道。今夜你不会死,但隔日我便着人将你的秘密散扬出去,你不是踽踽此身长求败吗,我成全你。” 对于不可一世的狂徒而言,落败不可怕,可怕的是落于不战之败。 晁文镜闻言果然暴起,踉跄几步,又重重栽了下去。 “你敢,你敢!” 月色下,叶观澜眸底生冷,直看得晁文镜横生恶寒,颓然低下了头。 “那六指怪胎,哪里是什么相师。”他重喘一声,刻毒道:“天意造作,少了人一秃噜肉,偏得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这不是画蛇添足么!”
136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