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他乘夜面圣禀明了此事,本以为只是虚惊一场,岂料圣上径至殿角一个金漆大柜前,拿钥匙开了柜,从中捡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烤漆小筒,当着他的面剖开,那给事中眼皮托地一跳—— 天香楼中贩卖的考题竟然是真的! 大梁开朝以来,历代君主向来视抡才大过天,恩科考题泄露,还在闹市公开售卖,这可是石破天惊的大案子。昭淳帝震惊之外怫然作色,连夜便诏陆依山进宫,令其彻查此案。 按理说,考题由昭淳帝亲自裁定,又亲手封存于金柜之中,当中环节不可能出现纰漏,问题就只能落在源头上——早前,江南举子诉状被压一事让齐耕秋吃了挂落,他主动辞让命题的差事,这一重任便落在了丞相叶循肩上。 除了昭淳帝和叶循以外,能知晓试题内容的再无第三人。 若真是这样,叶循舞弊的罪名坐实了,却也不难措置。偏偏叶相听从观澜之言,为求公允使了折中的心计,他统共拟就十道考题,提请昭淳帝钦点,至于朱批最后圈中了哪道,连他自己也未可尽知。 如此一来,真相就如匣剑帷灯半隐半透,昭淳帝欲秉公处置,反而无处落手。万般无奈地,他只好下旨在案情未明前,叶循暂且软禁相府,一边责成人手重新命置考题,一边敕令东厂尽快查清泄题的源头。 圣旨颁下,东厂番役还未见动静,禁军已经先一步把守了叶府各个出口,领兵之人为都察院左都御史菅子旭,乃寿宁侯一手提拔的门生亲信。 菅子旭从容升轿而来,轿杆过了门柱方停。 这要搁在寻常,就是十足的以下犯上,然而今非昔比。叶观澜一眼便看出来,姓菅的御史来者不善。 “怎么又闹起来了?我不是叮嘱过不可与那些人起冲突吗?父亲近来身子不爽,需静养。” 管家愁眉苦脸地叹道:“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二公子还不知道,那姓菅的御史封了大门,不许府上人进出。偏老爷今日晨起,觉得腿脚有些不适,家中膏药用完了,奴才吩咐欢喜去买,禁军死活不让,这才争了起来。” 叶观澜心中郁结,但知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他从管家手里接过茶盘,刚叮嘱了两句,房中传来父亲苍迈的声音。 “是矔奴在外面吗?” 叶观澜推门入内,父亲见他来收了正在捶打膝盖的手,神色还算如常,卸了冠的白发不复齐整,垂下一绺在鬓边,颓然显出几分败相。 叶观澜心头微微地酸涩。 “父亲可是腿伤又发作了?” 早年昭淳帝尚为储君时,废蜀王倚仗先帝宠信,暗蓄夺嫡之心。先帝晚年耳目不明,受蜀王鼓噪一度真的产生了易储的念头,是彼时官居太子太傅的叶循率一众文臣雪中跪谏,才劝得先帝收回成命。 东宫的储位保住了,父亲也因那次僵跪太久,落下了腿疾。叶观澜每念及此,总免不了感叹等闲变却故人心,如今又是这般光景,他满心的寒怆终究流于神色。 叶循豁达地一笑,道了声“无妨”,紧接着便问:“舞弊之事查的如何,今科开考在即,你托个知根底的僚属,往贡院知会一声,入闱检身务必从紧,莫要因此贻误了朝廷的抡才大计。” 叶观澜说:“礼部贡院已在连夜赶印新的考卷,锦衣卫加派了人手监制,圣上有旨,开考的日子一天都延不得。至于舞弊,督主那头还在细查,定能还父亲一个清白。” 他说着惘惘地蹲下身,一下一下替叶循捶打膝头,声线渐低:“怪孩儿无用,让父亲受苦了。” 叶循笑了,抬掌覆在叶观澜的发顶:“究此与我儿何关,是为父时运不济,命中合该有这一劫,逃不脱的。” 不,不是这样的。 小人之居势兮,视忠正之若何,天意不忿于此,才给了他重来一世的机会。叶观澜只恨自己未能早点洞烛其奸,还是叫那些人快了一步。 他有些懊丧地将脸贴在父亲膝上,以袖掩面。 叶循嗔道:“开了春就十八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你姨娘新做了杏仁饼,正巧为父有点饿了,你拿来与我尝尝。” 叶观澜不起身,声音隔袖听来有些沉闷:“父亲求仁不得仁,心中可觉怨恚?” 在难熬的岑寂中,院外的争执声更见聒噪,只远处传来鹧鸪寒切切的啼鸣,三两声,没入案头缥缈伶仃的烟篆。 叶循搭在儿子肩膀的手蓦然收紧。 “为父眼里的仁义,从来不在君心向背,又何来求之不得。” 叶观澜怔怔地望向他。 叶循叹口气,道:“叶家勉尽忠恪,所求不过天良二字。天理,良知,天不循常理,我亦当不谬良知。从前我儿无心仕途,这些话为父没机会同你说起。今后我儿须谨记,入朝为官者,官名从来不系于君心反复之间,守天理、循良知,任凭宦海沉浮,你到头来仍是求仁得仁。” 话说得何其晦涩,叶观澜却听懂了,眼底郁气渐消。 交谈间已过午正时牌,叶观澜从厨房端了杏仁饼,经过院门时又闻一波声浪。 菅子旭四肢扑地,门牙磕在石墩上断了半截,说话都嫌漏风。几名禁军持刀侧立,警惕地环顾四周,一时竟把御史大人忘在了地上。 叶观澜眉心一折,走去问欢喜:“不是让咱们的人别动手么?” 欢喜忙道:“我哪敢,是他自个摔的好不好!” 菅子旭歪头啐掉一口土,肺都要气炸了! 原本来之前他已盘算好,自己虽无查院之权,但凭借手里这几个人,找找叶家晦气却是绰绰有余。 叶家受辱,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等到陆依山介入查案时,他早已功成身退。到时候叶相把这出火撒在东厂身上,两方鹬蚌相争,他也算给自家主子争了口气。 可不等他再往灶膛里添把柴,后背莫名地遭到一阵怪力推搡,踉跄两步还没站稳,膝窝又是一疼,王八掘地似的摔了个马趴。 菅子旭不信这个邪,豁着牙狺狺狂吠地叫嚣:“还敢动叟,反了天了,你们一个个的愣着嘎森麽,给我丧啊……” 电光石火间,叶观澜来不及反应,但见眼前雪芒骤闪,刀刃挟风直下,他腰间一沉,身子一轻,转眼滑出几步开外,手里的杏仁饼却纹丝不动。 石阶下脚步杂沓,番役列队疾行。 “京师重地,持武械斗,都给我拿下!” 伴着一声恫喝,几个杂牌禁军被剿了兵器,菅子旭顿时一蔫,半晌连声咳痰不闻。 就在这时,叶观澜顶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咱家盯上的人,几时容过旁人捷足先登了?” * “菅子旭走了?”叶循在陆依山进屋的一刻让出了上座,躬身一揖问道。 陆依山却朝临窗的太师椅坐了,将手一让,示意叶循不必多礼:“老相纵然担着嫌疑,也不是他一个三品御史能欺压得了的,以下犯上乱了朝纲,还企图动手,就这么赶他走,是给他留足颜面了。” 叶观澜心念微动,转头见窗外孔小乙正和欢喜抓子儿赢瓜子玩,余光瞄向陆依山煞有介事的侧颜,仿佛明白了什么。 叶循以往只闻九千岁乖张跋扈,几番接触下来倒觉得是个明理的,于是恭正了口吻道:“督主今日前来,可是舞弊案有了发现?” 陆依山稍顿,叶观澜留意到他的目光似乎在面前的杏仁饼上多停了一秒。 随即从袖中抖出一副人像,问:“老相可曾见过这个人?” 泯然众人的长相,并无十分特殊的记忆点,倒是右手上的那根六指格外醒目。叶循尚在思索,叶观澜已经脱口而出:“是他!” 陆依山视线偏移。 “父亲可还记得数月前圣上在广生楼赐筵百官,与一众文生品评字画之事吗?”叶观澜提醒道,“父亲瞧中此人的墨宝,御前召他问话,却发现他仅是个落拓相师,且身怀异状,圣上觉得不吉利,父亲为此还受了一通奚落。” 叶循依稀有了点印象:“当日那六指相师因御前失仪被逐了出去,之后老夫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怎会和舞弊案扯上关系?” 陆依山沉吟半刻,道:“老相慧眼识珠,可是被满朝文武还有圣上看在眼里的。今次事发,有这么一层前缘,您的嫌疑只会更大。” 听到这里,叶观澜心绪渐渐不安起来。 对手机关算尽,少则从几个月前便开始了谋划。曾雉只是他们布下的第一颗棋,因为自己的插手,前两次算计落了空,他们这才不得已把那相师推到了台前。 这回的手段虽然粗糙,但联想到曾雉被盗的书稿,叶观澜有预感,齐耕秋定然还留了后手。 “咱家知道了。”陆依山敛衽起身,道:“这几日便委屈老相暂留家中,静候我佳音。” 叶循突然叫住他:“督主与叶家素无渊源往来,为何愿意相信老夫的清白?” 陆依山一顿,回望时的笑意只有他和叶观澜能懂。二公子逃开那两道饱含侵略意味的视线,却发现督主刚才坐过的地方,多了一只小瓶子。 里面装的正是治疗腿伤的药。 “交浅言深,想来自是因为有天定的缘分在。况且,相府风水养人……”他的语调微不可查地扬起,瞧着叶观澜略显紧张的神色,改口道:“做的糕点也是极好的。” * “我有一事不明。” 陆依山眸微侧,等待叶观澜的下文。 入夜的春风仍十分料峭,相师所住的慈济坊凋敝不堪,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所有房屋都门窗紧闭,生怕吹入不祥的冷风,叶观澜不禁裹紧了外衫。 “父亲与寿宁侯在朝虽为死敌,可到了昭淳年间,相府地位早已大不如前。眼下孙贵妃又有了身孕,外戚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父亲根本不能威胁到他们什么。齐叶两家更是世代交好,齐耕秋即便明珠暗投,也不至于立时三刻就要取了父亲性命。他们如此苦苦相逼,究竟因为何故?” 这个问题困扰了叶观澜很久,始终不得其解。 陆依山与他并肩而行,袍角不自觉纠缠到了一处:“或许和闱墨刊行之事有关。” 闱墨刊行? 叶观澜心头倏地闪过一道灵光。 所谓闱墨刊行,即指进士取录之后,将其试卷文章结集刊发。 此举乃父亲首倡,本意是为了促进学子间互相取鉴,激励文风。可换个角度想,这闱墨刊行等同于将进士试卷公开,若有人文章写得不入流却荣登皇榜,那样岂非自砸门面? 这样想的话...... 叶观澜初以为科场舞弊只涉及江南一隅,可如今看来,他们连恩科取士也敢染指,这也就意味着,外戚之流还想借此更直接地揳入大梁的权力中枢。 难怪陆依山肯捐弃前嫌地为叶家纾困,叶观澜不知怎的,心头竟漫开一股淡淡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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