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脚下踩着的毯子,是编织繁丽的羊毛地毯;一旁桌案上供奉的瓜果,同样是价值不菲的西域贡品;就连隔档开护法视线的帷幕,也是用金丝绸缎织就而成的。 一个人影坐在帷幕后方,侧身依靠在软榻上,不紧不慢地捻起一颗葡萄,送入口中。 一个蒙着双目的侍女跪在榻边,轻轻为他敲着腿。 尽管纱布尚且染血,柔弱身躯也因为疼痛微微发颤,但她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无上荣幸的幸福表情。 “教主……” “闭嘴,不见。”那教主轻柔道,“你吵着我听曲儿了。” 哪里有曲? 护法百思不得其解,左顾右盼一番,根本没有在殿内找到乐师的踪迹,最后也只能认为是教主神通广大,能听到凡人听不见的仙音。 “可是,”护法踌躇许久,还是忍不住讷讷问道,“如果不见的话,这不是抗旨不尊吗,教主?欺君可是死罪……” “欺君?” 帷幕后的人突然冷笑一声,突然直起身坐正,怒不可遏道:“你以为他们欺的少了?这旨意从拟好到盖章,哪样不是那帮大臣逼着他做的?” “欺君,我看真正欺君该千刀万剐的,是你们这些中原人!” 护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而那名为教主捶腿的侍女,就像没听到方才教主怒极之下吐露的心声似的,等男人躺会榻上后,依旧一心一意地侍奉着他。 “把那阉人赶回去,但别要了他的性命。”乌斯咕哝了一声,“毕竟是他的人……” 但那护法刚起身走到一半,又被他叫住了。 “至于你,”乌斯哗地掀开帷幕,冲瑟瑟发抖的护法轻柔一笑,“来。” 堂室内香气愈发浓郁。 护法踉跄着走到他身前,像是一具木偶,明明脸上尽是恐惧和不情愿的神色,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跪在了乌斯的面前,俯下身,亲吻他脚尖前的地面。 然后他抬起头,双目圆睁,两行浊泪划过脸颊,用发抖的双手,接过了一枚黑色的药丸。 “黄龙在上,谢教主……赐仙丹……” 护法摇晃着身体,颤抖着谢恩。 “好孩子,”乌斯抓着他的头发,眼神一片冰冷,却用带着笑意的语调在他耳畔低声道,“愿长生天保佑你的灵魂安息。” “去吧。”
第56章 “说身体抱恙,无法来京面圣?” 郦黎低头把玩着手中用金子做成的羊雕塑,阳光照在纯金的雕塑表面,溢彩生辉,连羊毛的波浪纹路都清晰可辨。 无论是雕工还是金子本身的价值,这尊金羊都已经达到了国宝的级别,价值连城,不可估量。 然而收到此等重礼的郦黎,脸上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半晌,他冷笑一声,把金羊重重放回桌案上,反问面前一脸不服气的黄龙教使者:“他难不成以为,用这个就能收买朕了吧?” “陛下……” 那使者还欲辩驳,被郦黎毫不犹豫地打断: “你们教主可知道,这叫——抗、旨、不、尊?” 黄龙教使者被郦黎逼问出了一头汗,但这位显然被洗脑得不轻,不仅没有害怕,还飞快地和郦黎对视了一眼。 过了几秒钟,他不太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陛下,这、这里还有我们教主,给您写的信。” 安竹瞥了一眼郦黎的神色,上前接过信,仔细检查一番,这才转交给了郦黎。 郦黎心道我倒要看看,那位教主还能说出什么花言巧语来。 他随意展开信,结果才扫到第一行,身子立马就坐直了,目光凝重地看完全部内容后,郦黎呆坐在椅子上,许久才艰难出声:“你们教主,今年贵庚啊?” 黄龙教使者自豪道:“教主今年已一百有四,仍童颜黑发,头脑清楚,当地人都称他为活神仙。” 郦黎:“……那你们见过他长什么样吗?” “小的并未见过仙人容貌,”那使者表情憧憬,一谈起黄龙教教主,他的脸颊仿佛瞬间溢满了灿烂红光,“但教主身边的护法护法大人都是得过教主点化的,脱离了凡人的肉体凡胎,不仅不惧怕疼痛,就连刀床火路也敢走!” “是吗?”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派人随便去东莱一带询问,”使者硬邦邦道,“当地百姓有目共睹!” 他言谈间十分笃定,听得连安竹都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 安竹把目光投向郦黎,却发现陛下淡定依旧,连一丝一毫的怀疑和震惊都没表现出来。 郦黎其实并不是不相信。 他反而觉得,这个使者八成说的都是真的。 只不过,原因可不是什么受了教主点化后刀枪不入,单纯是风俗与大景主流文化不同而已。 就算是现代,某些地方也有这样的风俗,“金簪插神嘴踩刀轿、赤脚登刀梯撒铜钱”,一些地方在庆祝节日、游神祭祀时,都会举办类似的活动,至于疼不疼,那就只有表演者自己最清楚了。 “那在前两年,你们教主可有在人前露过面?” 使者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教主三年前说,自己要闭关一段时间,不见外客,除了几名亲近的护法可以隔着帷幕聆听口谕外,只有一位盲眼侍女常伴在教主身侧。” 他语气颇为惋惜遗憾,像是恨不得以身代之。 郦黎想起那封信上写的内容,一方面觉得这世上不可能有这种巧合,另一方面又觉得,怪不得黄龙教一个好好在民间发展了近百年的邪.教,按理说唯一的宗旨就是为了捞钱,怎么好好的,突然开始对改朝换代感兴趣了。 ——搞了半天,原来是因为现在的黄龙教教主,早就换人了! 现任教主,就是和原主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那位同样有着一半匈奴血统的匈奴六王子,乌斯。 郦黎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当上这个教主的,乌斯在信里也没提。 而且他这个便宜哥哥,似乎对他的处境有什么误解。 乌斯说,严弥和季默,这两个人都把你当成傀儡玩物,他们该死;那个姓霍的州牧挟恩图报,也该死; 还有朝中这些大臣,都是他们的帮凶,等他率军打进京城,一定帮你把这群可恨的中原人都杀光,剥皮挂在城门上风干,为你报被软禁之仇。 还用十分亲昵的口吻问郦黎,喜不喜欢他送的礼物?这是他请全东莱最好的工匠做的,如果不喜欢的话,他就把那个工匠的皮剥了,再去别的地方请一个更好的来。 郦黎:? 先不提季默啥时候也能和严弥并列成权臣了,这小子动不动就剥人皮,说这个该死那个该死的,怕不是个恐怖.分子吧! 通篇看下来,这封信写的乱七八糟,字体比郦黎的还要丑,有些语句读都读不通顺,像是开蒙孩童拙劣的习字作品。 郦黎从这幼稚的措辞和笔画里,看到了一个心性残忍、毒辣任性的灵魂。 乌斯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皇帝,即使他现在身为黄龙教教主,按理说与郦黎已经成为了敌人,他却依旧在信中亲切地称呼郦黎为“弟弟”。 并且,还在信的末尾说,这三年来,我一直都在思念你。愿长生天保佑你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郦黎曾听霍琮说过,从前,黄龙教还有过召集童男童女炼丹的传闻,只是近几年才销声匿迹。 如果乌斯和他同岁,算算年纪,怕不是当初接触到黄龙教的契机就是这个。 至于那位真正的教主,郦黎猜测,八成已经死了吧。 他能在这个年岁瞒过教内上下所有人的眼睛,顺利当上教主,还掌控了黄龙会数十万教众…… 这个乌斯,无论见识、心性还是手段,那都绝非普通的十几岁少年可比。 郦黎本打算借黄龙教抗旨不尊的机会发作,但没想到,现在的教主居然是原主的血缘兄弟。 他不敢赌那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兄弟情谊,万一乌斯长得跟他有几分相似,又是个贪恋权势的,谁知道被逼急了能干出什么事来? 可若是放任不管的话,郦黎也做不到。 黄龙教对于大景来说,就是一个即将腐烂化脓的毒疮,乌斯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对中原还抱有很深的仇恨和成见,在他的引导下,黄龙教在未来,很有可能会成为朝廷最为头疼的问题。 还有,大//麻这种东西…… 别的也就算了,唯独这个,郦黎对天发誓,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绝不可能放任它在大景泛滥! 死也不可能! “陛下,是把人拖下去斩了,还是派他回去传话?” 安竹见郦黎久久陷入沉思,轻轻在旁边询问道。 郦黎回过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两军交战都不斩来使,这还没战呢,斩什么斩?” “这人对陛下您态度敷衍,一心只想着替他们那个教主说话,奴婢实在看不惯。” “朕心里有数。” 郦黎轻叹一声,他时常觉得孤单,正是因为在这个时代,身边关系还算亲近的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吐露出一些这样的语句。 “……陛下,奴婢说错话了吗?” 安竹察觉到他不高兴,立即慌得要跪下道歉:“奴婢不该胡乱插.嘴打搅您的思路,奴婢该死!” “站起来,”郦黎说,“以后在我面前,不要用这个自称。” 安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没反应过来。 郦黎不再看他,转头对那名使者说:“回去告诉你们教主,让他好好养伤,朕这边不需要他操心。接下来的升仙大会,朝廷会派人过去监督,如果胆敢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季默刚走,郦黎暂时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乌斯这个事。 归根结底,是他对自己这个便宜哥哥完全不了解。 霍琮那边或许知道得更多,郦黎想,等下就写封信问问吧。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继续对那使者说道:“还有,朕不管这个东西在你们教义里是什么,起什么作用——” 郦黎又把沈海交给他的那个布袋丢到使者脚下,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使者盯着停在眼前的那双黑色金丝珠绣盘龙靴,屏住呼吸,把脑袋埋低了些。 “你说,”郦黎忽然岔开话题,轻声问他,“如果朕现在就想见识一下你们教主的神力,你好歹也算是你们教主派来的使者,不知道,是否也能经得起刀床火路的考验呢?” 使者终于顶不住压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脸色惨白,四肢蜷缩着收紧,那模样,像是恨不得背上当场长出个乌龟壳来才好。 然而郦黎并没有再对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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