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可以同时派人去和乌斯接触一下,我记得,你帐下的那位解军师与他相熟?正好从中牵线搭桥。借口也很好找,就说共谋大事,乌斯是个有野心的人,应该不会不同意的。” 他站在亭中,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 直到黄昏将至,天空中飘着条条绛色霞彩,落日从胭脂色的薄云后透出万丈金光,郦黎才将将写到了自己。 “昨夜喝了点酒,做梦梦见你在林中与我手谈,穿着一袭白衣。从前我一直认为,你穿深色好看,但醒来后忽然觉得,白色也很衬你。” “我已叫人做了件夏制白袍,用的是宫中御制的冰丝料子,想必你收到信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身。酷暑燥热,易生心火。附上凉茶方子一剂,良药苦口,记得每日服用。” 这张写满了,郦黎又拿来了一张,可却迟迟不知该如何落笔。 他很想念霍琮。 分别那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两人都一夜未眠。 天明时分,郦黎靠在霍琮怀里,紧紧搂着男人的腰,想开口挽留,想让他在京中多呆一段时间,却只是贴在霍琮耳畔,轻轻说了一句“你该走了”。 郦黎现在很后悔。 哪怕说一句“路上小心”呢?也比这个好。 霍琮应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在赶他走吧,他有些纠结地想,虽然心里很清楚答案,但总是免不了介怀。 最后,郦黎慎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言语苍白,万望珍重。——Lily” 安竹看着厚厚的一沓信,有些为难:“陛下,这么多的话,恐怕信鸽送不了啊。” “那就按照以往的送法吧。” 郦黎这段时间和霍琮通信很频繁,但因为鸽子承载能力有限,内容倒像更是他们从前的聊天——什么晚上吃了什么,手下的将领又出了什么纰漏,本地又搞了什么活动,等等等等。 这样正儿八经写长信,还是霍琮走后第一次。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天色渐暗,郦黎长叹一声,双手负在身后,满心惆怅地回去了,“手机真是个好东西啊,哪怕让我开漫游呢……” 安竹听得半懂不懂:手机是什么?漫游又是什么? 但就算他没读过多少书,也能听出来,这首诗写的真好。 就是陛下念这诗的语气,他默默地想,总感觉,有一股淡淡的闺怨气息…… * 霍琮在席间看完最后一个字,不动声色地放下信。 下面的一众谋士将领都看着他。 原本热闹的宴会渐渐安静下来,大家举着酒杯,虽然还在和身边人窃窃私语,但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了上首。 他们都知道,陛下又给他们家主公送东西来了。 有人与有荣焉,有人面露喜色,也有人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解望扫了一圈,把这些表情尽收眼底,清清嗓子,主动问道:“主公,陛下送了您什么东西?” 霍琮拆开油布包裹,从里面取出一条在烛光下如波光般雪白无暇的宽袖长袍,展开瞬间,犹如瀑布倾泻而下,竟无半点皱褶,引得席间一片赞叹。 “古书记载的天衣也不过如此了!” “巧夺天工,真真是巧夺天工!陛下对我们主公,当真爱重至极!” “主公,快快换上,让我们看看您的风采!” 霍琮仔细摸着袖口上的纹绣,瞥了一眼那个起哄的将领,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席。 那人瞬间闭上嘴巴,讪笑起来:“我也就是好奇……” 他还以为霍琮是被他气跑了,在原地坐立不安了一会儿,正要去找霍琮请罪,被解望一抬手压下:“坐着吧,主公是去里间换衣服了,他欢喜得很呢。” 那名将领:? 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正当他疑惑时,霍琮果然又回来了。 走时雷厉风行,回来时徐步缓行。 解望低头,用酒盏遮挡住自己上扬的唇角,好不容易把那股忍俊不禁的笑意压下去,这才抬起头,和众人一起望向当事人。 霍琮白袍如雪,宽袖及地,衣带当风,类似荡领的设计露出修长脖颈和一段分明锁骨,乍一看,不像是个坐镇中军的将帅,像是隐居在名山大川间、闲云野鹤潇洒随心的仙长。 被所有人直勾勾地盯着的霍琮脸色未变,长袖一甩,重新坐回了主座山,还给自己倒了杯酒,致意道: “诸位,请。”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举杯朝主公庆贺。 待宴会散去,解望行动不便,留在最后,霍琮亲自把他推出去,听到解望问道:“主公,望很好奇,这件衣服的袖口上,绣着的是什么图案?” 霍琮脚步微顿,“你离我最近,何必明知故问?” “望只是随口一问,主公不必多想。” 霍琮不愿多谈此事,转而问道:“乌斯那边,我打算另派人去,他应当不知道你还活着。若你不想与他接触,我可以不提你的事。” “不必了,我亲自修书一封。” 解望脸上温和浅淡的笑意消失了,他的双手放在膝上,静静地望着远处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沉默许久后,嗓音微哑地开口:“我与他之间,还有一笔孽债需要清算。” 霍琮“嗯”了一声,“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暂时没有。” 两人安静走了一段,轮子碾过州牧府内的青石砖路,寂静夜晚,只能听到滚滚车轮声。 过了一会儿,解望又忍不住问道:“主公,那袖口的蒹葭纹样,陛下对您,难不成,真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主公您去京城一趟,就已经和陛下好上了?” “嗯。” “……主公,您能多回答两个字吗?这好歹也是件惊骇世俗的大事,您表现得这么平静,望实在不太适应。” “那你适应一下。” “…………” 轮椅停在府门前,解望无奈转身,看到霍琮上扬的眉梢,叹道:“看来主公今天心情的确很好,那望就不打搅了,天色已晚,主公也早些歇息。” “行,来人,送游云回府吧。” 霍琮随口一吩咐,身后立刻有一侍女上前,风姿万千地冲他福了福身。 她一开口,声音犹如黄鹂啼鸣般清脆动听:“霍大人,妾身是新来的侍女,您唤我丽鹂便是。”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霍琮仿佛全然未察觉到一般,倒是在听到她的名字时,眼神微动,朝她望了一眼。 解望勾了勾唇,调侃地看了他们一眼,也没说话。 侍女更加激动了,压低声音道:“霍大人,我……” 霍琮打断她:“你去送人,看我做什么?” 侍女瞪大眼睛,懊恼地咬了一下下唇,上前接过扶手,慢慢推着解望离开,背影落寞孤单,颇有一步三回头的留恋之态。 但霍琮的注意力压根儿没放在她身上。 “咳咳……” 院中夜深人静,月辉洒落在青衣文士单薄的肩头,他以手支颐,被风稍微一吹,就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时值夏日,天气炎热,他的腿上却依旧盖着一条薄毯,就连那侍女的额头都渗出了一层薄汗,他却恍然未觉。 解望疲乏地捏了捏眉心,文秀清俊的面容在月光下呈现出雪一样的苍白,后背却始终是挺直的,宛如一段笔直伸向苍穹的雪杉。 走到一半,解望忽然想起了什么,举起手,示意侍女停下。 他扭头对霍琮说:“下次陛下若再有传召,麻烦主公走之前,先与望打声招呼,不要只留下一张纸条就不见人影。望身体羸弱,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惊吓。” “知道了,”霍琮点头,也想起一件事,“他特意给你开了方子,记得每日按时喝药。” 解望两只手放在轮子上方,面色僵硬,似乎随时想逃:“主公口中的这个‘他’,该不会是陛下吧?” “对,”霍琮摸了摸袖口,心情颇为不错,“他听说你讳疾忌医,不肯吃药,让我转告你,如果他开的药你不喝,这叫抗旨。” 解望:“…………” 他就不该多嘴的。 送走了极不情愿喝药的军师,霍琮回了府中书房,命人点上几根蜡烛,又搬来一面铜镜,把自己关在里面,睡了一晚上书房。 原打算回来禀报顺便再努力一把的侍女,则在书房外面晃悠了半刻钟后,被巡逻的人送到了府上管家面前,当晚就被赶出了府。 因为霍琮不近女色,就连豪族送上门的侍女也打发走了,徐州民间渐渐开始流传一个小道消息—— “霍琮被朕忌惮,所以远离女色不愿成家?” 郦黎听到这个传言后,第一反应就是想笑:“那朕也没封皇后呢,这么多年没纳妃填充后宫,他们又是怎么说的?” 安竹笑道:“他们自然不敢议论陛下您。” “怎么可能不敢,”郦黎心道老百姓关起门来,估计都不知道把他祖宗八代骂了几百遍了,“不过朕亲政以来,也没亏待过什么功臣,勉强还算得上赏罚得当吧。” 安竹立刻道:“那是自然。” 正说着,外面就有小黄门来禀报:“陛下,李仙人求见!” 李仙人?谁? 郦黎第一反应:不会又是黄龙教哪位大仙吧? “是那日在城中祈雨的李臻道长,”小黄门说,“他听说了升仙大会要在京中召开的事情,想见陛下一面,询问相关事宜。” 郦黎:“…………”差点忘了这位仙人。 他还记得自己给对方画的大饼,说要让李臻当国师,然而至今还没兑现呢。 郦黎尴尬地咳嗽一声,换了个坐姿,心虚地大手一挥: “原来是李道长,快快有请!”
第59章 再次见到李臻时,郦黎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李臻毕竟是干招摇晃骗这一行的,该具备的先天条件肯定都具备,从前不说样貌堂堂,起码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可他面前这位正方体…… 郦黎:您哪位? “这,李道长最近,伙食不错啊?”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起码圆润了一圈、走路一颤一颤的胖子,这才一月不见,居然连双下巴都叠出几层了,“听说李道长是为了升仙大会的事而来,不知具体有何要事?” “陛下!”李臻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嚷嚷道,“贫道夜观天象,发现荧惑闪烁,乌云遮月,不祥啊,此乃大不祥之兆啊!” 郦黎笑容不变,伸手要去扶他。 ……差点没扶动。 他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朕知道了,道长先坐下慢慢说话。来人啊,给李道长赐座!” “多谢陛下。” 李臻松了一口气,他坐下来时,郦黎发誓自己听到了椅子腿儿呻.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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