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季默还有陆舫,他陪陛下的时间要更长更久。 虽然感情肯定比不上霍大人……他也没法像陆大人那样,在国事上为陛下出谋划策,或者像季默那混蛋一样,成为陛下的利刃…… 但是,安竹低着头,默默想道。 他也在的啊。 除夕那晚,就连霍大人都没在陛下身边,是他给陛下盖了毯子,陪着陛下一起守岁,直到新年钟声敲响。 想到这里,安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只是个太监而已。 所谓太监,无论爬得再高,那也是皇家的狗,是奴婢。 陛下待他已是不薄,严府抄家抄出万贯家财,宫中财政得以缓解,但陛下仍然遵从着以前的生活习惯,吃穿用度从不铺张浪费。 别说按照皇室规格,就算是放在普通富商大户家中,也称得上节俭了。 但就是这样节俭的陛下,却赏赐给了他一大笔金银财宝,还对他说:“我知道,你们可能比较缺乏安全感,这笔钱你别乱花,去民间抱养一个孩子好好养大,让他将来给你养老送终。” “当然,你若是不想养孩子,全花了也行,朕以后派人给你养老。你好好干,别碰不该碰的,你的后半辈子,朕来操心。” 陛下甚至不希望他自称奴婢,给了他身为太监,连想都不敢想的、身为一个普通人的尊严。 所以安竹时常觉得自己没用,只能为郦黎端茶倒水,做不到为他分忧,可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要贪求更多。 他不敢羡慕霍琮,霍大人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又是那样的关系;但安竹很嫉妒季默和陆舫。 并非嫉妒他们能够出将入相,娶妻生子,而是嫉妒他们能正大光明地站在陛下身边,挥斥方筹,并肩作战。 “安竹,茶没了。” “安竹?” 安竹猛地回神,连忙慌张上前为郦黎倒茶:“我这就来!小的罪该万死……” 结果一不小心又冒失地倒洒了。 郦黎伸手挡住了想跪下来用袖子为他擦桌的安竹,也不喝茶了,低头盯着他:“你怎么了?” 安竹强笑道:“昨晚没睡好,走神了。” “说谎。” “…………” “怎么,在朕面前也不敢说实话了?” 安竹泄气了:“小的……我只是在想,陛下年纪轻轻,为什么就这么厉害。果然是天生龙子,我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后宫刷恭桶呢。” “你现在也没多大啊,”郦黎失笑,“我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陛下是在说笑吗?” “没有,这是真心话。” 他两辈子加起来,可比安竹的年岁大多了。 但郦黎时常会忘记,自己已经在这世间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在他的记忆中,最深刻的,永远是那段与霍琮一同度过的青春时光。 天气渐渐闷热,乌云聚拢,远处的天际隐隐传来雷声。 要下雨了。 郦黎依靠在亭中石桌旁,托着下巴,漆黑眸子静静注视着一只停留在他修长手指上、翅膀微微残缺的红蜻蜓。 它受了伤,不能与同类一同高飞,大概过了这几天,就会因为缺少食物而死去。 郦黎叫安竹给它喂了点昆虫和糖水,吃饱喝足,红蜻蜓恢复了些力气,努力振动翅膀,想要飞起来。 然而郦黎知道,无论它怎么尝试,都是徒劳的。 蜻蜓一生只有一次长翅膀的机会,在生长为成虫后,寿命最多也不过几周,甚至无法撑过一整个夏天。 风来碧浪翻,濯濯雨中荷,这只红蜻蜓呆在亭子里,却免去了和其他同类一样,被暴雨淋湿、耗尽体力的命运。 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郦黎给它找了一段树枝,待少顷雨过天晴后,把它放在了池塘边的草坪上。 红蜻蜓抖了抖翅膀,从树枝上爬下来,缓缓向前移动。 安竹看着它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直到来到了一片落叶下。 那里有一只被雨水淋湿后,没来得及飞走的红蜻蜓,两只蜻蜓互相依偎着,钻入落叶下方,慢慢消失不见。 “我一直在想,究竟要给你起个什么字比较好,”郦黎知道自己肚里墨水不多,所以自打安竹提出这个请求后,有事没事就会翻几页书找找灵感,“今天我想到了一个名字,应该很适合你。” 安竹睁大双眼,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听到郦黎笑着说道:“蜻蜓的别称是诸乘,《华严经》有云,‘妙圆一句,通变诸乘’,意思是不拘常规,适时变通。你是个一板一眼的性子,但又和季默那种板正不同,倒更像在拘束心性,画地为牢。” “所以我想,安诸乘这个名字,或许会很适合你。朕希望你能看到更大的世界,还记得从前跟你讲过的那位郑和太监的故事吗?” 安竹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就算是太监,也是可以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你如果真的能做到通变诸乘,那将来史书上,必定也会有你的一笔。” 安竹深深垂着头,很久没说话。 郦黎还以为他是不喜欢,尴尬地挠了挠头:“那个,朕取名也是靠翻书,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之后就再多翻两本……” “陛下!” 安竹突然“哇”的一声,痛哭流涕地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差点把郦黎吓得从原地跳起来,“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对我,实在、实在是太好了……”安竹哭得稀里哗啦,郦黎都能感觉到自己裤脚湿了一片,“我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陛下……” “大可不必!”郦黎惊悚道,“我又不吃人,你还是把心留着自个儿用吧。” “其实、其实,”安竹哽咽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一直有一件事,没敢开口说。” “你说吧。” “陛下,”安竹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知道,您大概不是当初那位了。您是妖怪吗?还是神仙鬼魂?我,我就是想问问,因为听说,像您这样的,迟早有一天都会回去……当然,您如果不想说,我这就闭嘴全忘了!” 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垂泪:“我不想您走,您要是真走了,也把我一块儿带走吧!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直侍奉您,哪怕死也甘愿。” 郦黎看着他哭得伤心的模样,愣住了。
第58章 足足过了几十秒,郦黎凝滞的大脑才反应过来。 他脑海里蹦出来一个念头: 既然连安竹都能猜到,那原主的那位便宜哥哥,会不会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立马认出自己不是他弟弟了? ……恐怕很有可能。 郦黎定了定神,决定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回眼下。 对于安竹的话,郦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把他扶起来说:“把眼泪擦擦吧,朕好着呢,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了。” 安竹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再问,他壮着胆子,深深看了郦黎一眼,哽咽着说了一句“多谢陛下赐字”,朝郦黎叩了个头,然后就抹着眼泪,起身默默走到一边候着了。 郦黎坐在座位上,心绪却久久未能平静。 他自问自己从未表现得过于明显,就算严弥在时被囚于深宫,为了打发时间弄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解闷,也都找好了说辞,不是翻话本古籍看来的,就是儿时见过的。 安竹又是个熨帖人,从来不多问什么。 只要是郦黎交代的事,他都会分毫不差地执行。 现在想来,自己竟忘了问他,原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诸乘,”郦黎看着安竹通红的眼睛,笑了一下,“怎么还在哭呢?把眼泪擦擦,坐下,陪朕说会儿话吧。” 安竹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眼泪,但却摇摇头,说自己站着就行了。 “朕不喜欢仰头跟人讲话,坐吧。” 安竹这才期期艾艾地坐下,但只占了半边屁股,腰板挺得笔直,跟头一天上课的小学生似的。 郦黎看得好笑,但也没戳穿他,只是耐心询问道:“在你看来,朕在生病前,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 对于被安竹发现,郦黎倒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安竹肯定是向着他这边的。 只是他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见那个乌斯一面。 从季默的叙述来看,乌斯与原主应该是有兄弟情谊的,不然也不会在信中说要杀了那些大臣为他报仇解恨。 再过几月就是秋收了,大景百废待兴,郦黎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再让黄龙教在国中闹起来,今年冬天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冻死饿死。 所以,能不打仗是最好的。 可是郦黎不能保证乌斯也这么想。 锦衣卫的势力目前仅限于京畿一带,霍琮的大本营在徐州,虽然也有往各地派探子,但其中并不包括东莱。 “在我看来……”安竹看了一眼郦黎鼓励的眼神,大着胆子回答,“陛下从前,有些木讷。” “木讷?” 郦黎没想到会是这个形容,他往前凑了凑,感兴趣地问道:“怎么个木讷法?” “就,很少说话,平时也没有什么表情,”安竹回想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哦对了,他还不吃肉!” 这是彻底把原主和自己当成两个人了吗? 郦黎无奈一笑,但忍不住心想,没想到原主居然还是个素食主义者,难怪自己刚穿来的时候面黄肌瘦的,连胸前的肋骨都能看得见。 “你可有问过原因?” “问过,太医来看时,也劝陛下要进些肉食,不然身体很可能撑不住。”安竹老实道,“御膳房做了些清淡的白灼肉,结果陛下刚吃了一口,就吐得稀里哗啦,连胆汁都差点吐出来。” 郦黎微微蹙眉,他刚穿来时,饿得心都发慌,什么肉啊菜的吃的可香了,完全没出现过这种状况。 所以,这是原主的心理问题? 郦黎开始好奇,当初原主和乌斯,究竟为何会从匈奴王子沦落为大景阶下囚,如果不是被严弥的人发现,估计他们就悄无声息地死在狱中了吧。 “……哥们,你觉得我该不该见他一面?”他在信中询问霍琮,“元善给我出的这个主意,我觉得不错,只要他愿意配合禁止大//麻,招安也不是不可以。” “但乌斯一直认为我是被朝臣操控的傀儡,我担心他一气之下反了,听说今年各地作物长势都还不错,徐州的流民也开始南迁了,如果要打仗,朝廷必定要从各地加征税收粮草,估计又要逼得一大波百姓揭竿而起。” 郦黎写到这里时,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这才继续奋笔疾书: “你上次的提议,我觉得可以开始实行了。徐州周边几个郡县,不是喜欢把流民往你那边赶吗?这帮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货,是可忍孰不可忍,你随便找个茬把他们吞并了吧,当然,别做太过分,记得事后给我上个表,御史这边如果有意见,我会帮你压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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