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突然发现屋内的两人齐齐停下了动作,像是两尊一动不动的石像,一个坐一个站。 “大人?” “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乌斯用梦游一样的语气问道。 这可是敌军阵地啊! 阿禾用同样像是在做梦的语气回答:“不知道。” “你去!” “我不去,凭什么我去?要去也该你去!” “他是你师父!” “他还是你丈夫呢!” 两人像稚童一样吵了起来,最后阿禾攥紧拳头:“他都找上门来了,就说明郦淮军中肯定有霍琮的眼线,你上次不是已经偷偷找过那姓霍的了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乌斯猛地闭上嘴巴,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摇了摇头。 “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 他想起曾经种种,闭上眼睛道:“都已经是过去了。我是匈奴,他是汉人;他是京城来的善人,我只不过是被他随手救下、恩将仇报的奴隶而已。” 乌斯重新睁开眼睛,视线落在面前摊开的书卷上,说来也巧,这一篇讲的正好是《郑伯克段与鄢》。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低笑一声,“他是来见樊王使者的,我只是徘徊在人间将死未死的幽灵,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阿禾还想说些什么,但被乌斯用一句话打断了。 “我知道你当初压根儿没怀孕,”乌斯眯起眼睛,冷声道,“你就算死而复生,在他眼中仍是爱妻,你想让我告诉他这个吗?” 阿禾沉默了。 她目送着乌斯离开屋内,许久,哑声对那小厮道:“让那位客人离开吧,就说,这里没有他的阿禾。” 小厮点了点头,刚要出去传话,又被阿禾叫住了。 “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份上,帮我再告诉他两句话,”阿禾扶着门框,一线阳光落在她身前半尺之地,恰到好处地分割开两个世界,“无论他被当做叛臣驱逐这一出,是不是为了迷惑樊王而制定的苦肉计,都不要再回徐州了。” “他的主公快死了,”她笃定道,缓慢地摘下了蒙在眼上的那条白布,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可怖而美丽的浅棕色眼眸。 “——我亲眼看见的。”
第96章 解望在门口等待了许久。 自从那小厮来过后,从午后一直到日暮,直至月圆中天,眼前的府门都没有再打开过。 一次也没有。 他的手抚摸着冰凉的铜环,头颅缓缓低垂,额头贴在颤抖的指尖,紧紧闭上了眼睛。 阿禾。 解望无声地对着门内之人问道:你当真,就连见我一面都不愿吗? 路过的打更人巡逻归来,见解望不良于行,连袖袍都被露水沾湿,也不知究竟在此地等了多久,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喂,那边那位公子,你家是住哪儿的?” 他关切道:“若是离的不远,可要我送你回去?” 解望缓缓抬头,哑声道:“多谢老丈,不必了。” 他没有再看那铜环一眼,只是从把一直攥在手心的东西俯身放在了大门前,独自推着轮椅离开了。 那打更人好奇他放了什么,目送着解望走远后,提着灯笼上前一看,发现竟是一枚鸳鸯绣囊。 ——只不过,那鸳鸯图案被剪子一分为二,几乎看不清原貌了。 吱呀一声,面前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打更人吓了一跳:“哎呦,大半夜吓死人呢!” 等看到开门之人是个模样标致、但却生了一双犹如恶鬼般血瞳的年轻女子时,他更是心里发怵了,连退两步,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找谁?刚才那人已经走了,要我帮你叫回来不?” “滚。” 阿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打更人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小声嘟囔着“脾气这么爆,怪不得情郎跑了呢”快步离开了。 阿禾现在满心烦躁,根本懒得跟这多嘴多舌之人计较。 她方才其实一直在门后,解望等了多久,她就陪他等了多久。 她宁愿对方恨自己、怨自己,也不想开门,叫解望看见一个与从前截然两样、面目全非的自己。 不过以游云他的聪慧敏锐,阿禾自嘲地想,估计早就明白这一切的始末了吧,知晓她至始至终都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坚韧纯真的浣衣姑娘,而是一条潜伏在他身边多年、野心勃勃的毒蛇。 更何况,自己还把他为之效命的主公给…… 阿禾弯下腰,拾起那枚失而复得的绣囊,紧紧攥在手中,唇角高高勾起,像是在笑,可看那失魂落魄的眉眼,又分明在哭。 突然她猛地扭头,双目赤红地瞪向不远处的角落,“谁!?” 心旌动摇之下,她难得露出了失态之色,声调几乎破音。 空庭树影婆娑,迷离月色下,乌斯缓缓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阿禾盯着他,神情阴鸷。 “我暂时没那个心情,”乌斯冷淡道,视线落在阿禾手中被绞成两半的绣囊上,眼底闪过一道不知是何滋味的光芒。 “至少你还有可以怀念的。”他嚅动嘴唇,近乎无声地说道。 “什么?” “无事,”乌斯回过神来,皱眉问道,“你下午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那一箭,不是只射.中了霍琮的左臂吗?” 他是故意射偏的。出生在马背上的草原民族,射箭瞄靶对于他们来说,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但乌斯不得不承认,霍琮也足够敏锐,即使在山林行军之中也始终保持着极高的警惕心,本来乌斯瞄准的是他的左肩,但霍琮最后关头偏了一下身子,最终那一箭只射.中了手臂。 乌斯本以为他是借此机会佯装重伤,或者诈死。 然而事后传出的消息,却是失踪。 “难道是你……?”乌斯死死盯着半跪在地上阿禾,声音渐渐沉了下来,“我以为,你恨那个人。” 阿禾渐渐平静下来,她垂头道:“我确实恨他。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支持霍琮,或者其他什么人。” “难不成你先自立为王?”乌斯诧异地笑了一声,“别说笑了,你这样的身份,又是女子,手下无兵无将,你图什么?” “谁说我没有?” 阿禾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像是火一样在夜色中诡谲燃烧着,“那个老头子吃了我的蛊丸,很快就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候,他只能像条狗一样跪下来求我,求我给他解药,求我让他解脱!” “而他手下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最信任的女人,我对樊王军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阿禾抿唇一笑,将垂在额前的发丝别在耳后,冷月下倒也别有一番妩媚风情,“若是此时我怀上了殿下的‘孩子’……那些将领,难道不会唯我马首是瞻?” 乌斯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冷冷道:“你疯了。” “霍琮可是他选定效忠的主公,当今陛下最重视的大都督,未来最有可能封侯的人。” 他对这个疯女人的疯狂计划丝毫没有兴趣,只是把郦黎抬了出来,试图让阿禾明白她这么做的严重后果,“你在箭头上涂了什么毒?霍琮若是真的死了,别说解游云,就连陛下和朝廷也不会放过你!” “不是毒,”阿禾说,“是蛊。”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在面临生死时,权力,军队,荣华富贵,统统都一文不值,”她痴痴地笑了起来,眼神中带着癫狂的孤注一掷,“所谓的——友情,亲情,爱情,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下一次再见到游云,她既折磨、又愉悦地心想,他是否会为了自己的主公,伏首恳求她赐下解药? 阿禾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疯子。 她对解望,说不清究竟是爱是恨,亦或是恐怖的控制欲。 在情至浓时,解望曾在黑暗中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躯,轻声安慰她不必再害怕,自己是她的丈夫,永远都会为她遮风挡雨。 可在那一刻,阿禾因为恐惧而收缩的瞳孔,却已经看到了未来某一日,解望与自己背道而驰的画面。 她从不信任任何人。 她也很清楚地明白,对于当时已经辞官的解望来说,身为藩王的郦淮,就是他无法翻越的一座大山。 若是解望知道了真相,他不会对自己如何,只会上表朝廷诉说郦淮意图谋反一事,同时将自己永远圈禁在家中,哪儿也不让她去;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份奏疏根本没法送到朝廷,解望和她,届时都会被郦淮杀人灭口。 她想要让解望活着。 活着见证她一介弱女子,如何在这乱世之中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变成跪在自己脚边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坐在那个位置上,掌控整个天下…… 她或许会耐下心来,用尽一切办法,去弥补她和游云之间不知是否存在过的“爱情”。 “教主大人,恭喜您,那位布置的任务,您不必费心思完成了。”她站起身来,朝着乌斯微微一笑。 她的态度一如从前的恭敬谦卑,但说出的话,却犹如针扎骨髓般冷彻心扉,“中了我的蛊,接下来的三月内,他会逐渐失去五感,卧床不起,成为一介废人。待蛊虫将其脑部蚕食殆尽,方能得到解脱……” 乌斯猛地上前一步,揪住她的衣领。 “解、药。”他死死盯着阿禾因为长时间视物,而变得涣散可怖的血红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阿禾缓慢地摇了摇头。 “世上最后的解药,妾和那位大人已经分别服下了,”阿禾勾起唇,温温柔柔地问道,“教主大人为何如此慌张气愤?难不成,你也投了霍军?” 那姓霍的死不死关我屁事! 乌斯差点爆出一句粗口。 他担心的是…… 乌斯的呼吸粗重,脑海中心念急转,沉默良久,突然退后一步,松开了手。 “你说得对,那霍琮当众‘杀’了我一次,我巴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他假笑道,“但那位大人不是说过,我完成任务后,就可以离开此地回到草原?” 阿禾重新用白布蒙上刺痛的双眼,朝他微微颔首。 “教主请自便。”她低着头,仍是一口一个“教主”地叫着,“您回去后,我们自会派人联络,每月的火麻也会按时为您送去。” “从雁门关到阴山,都将成为汉匈奴交好的见证。拜您所赐,今年得到大批廉价茶叶的匈奴部族,想必也会对您礼遇有加,您又有王子的身份,单于之位,唾手可得。” “那再好不过。” 乌斯笑了笑,转身离开。 在背对着阿禾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庞瞬间冷了下来。 要是真信了这番话,那他还不如直接自挂东南枝。
145 首页 上一页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