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黎怒道:“亮明身份就亮明身份,朕叫你派人过去又不是去当间谍的!既然都被发现了,不正好正大光明地当监军吗?” 沈江垂头道:“陛下,臣怀疑,霍都督已经切断了臣那几名下属对外的一切交流,虽然他们依旧按时将情报送回镇抚司,但内容所用的加密方式,依旧是季大人在锦衣卫时使用的。” “季大人临行前,嘱咐过臣要修定密报准则,防止有人趁乱窃取我大景机密情报。臣照做了。” 郦黎的唇舌发干,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许久都发不出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问道:“所以,你是想说,这些天来,朕听到的霍军密报,其实都是假的?” “不,”沈江笃定道,“臣认为,是三分真,七分假。至少霍都督带骑兵占领壶关一事为真,前线探马和兵部不可能同时说谎。” 郦黎攥紧双拳,脑袋浑浑噩噩的。 他在想,霍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骗他? 是不是军中出了什么状况?是不是他……他出了什么意外? 安竹瞧着他煞白的脸色,赶忙道:“陛下,您可千万莫要忧心过度伤了身子!霍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前线传回来的都是捷报,又一直惦念着陛下您,送回来这么多山珍野味,能出什么事呢?左右不过是怕陛下您担心行军打仗有危险,所以才相处这种办法安抚锦衣卫吧,谁不知道,那是陛下您的一番心意呀。” 但郦黎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他也想像安竹这般乐观,然而,尽管他不懂军事,但他懂霍琮。 如果这混蛋又犯老毛病的话…… 郦黎狠狠磨着后槽牙,挤出一抹令在场几人看了都心底发寒的冷笑:“来人,传工部尚书!” ——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陛下突然传召臣,是有什么急事吗?” 陆舫进宫面圣时,为了装可怜,还特意捂着腮帮子,装出一副说话含糊不清的可怜样子。 换做平时,郦黎还可能笑着打趣他一番,说不过拔两颗牙而已,这都过去几日了瘸子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但他现在丝毫没有说笑的心情,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元善,若是朕离京,樊王那边又率大军进犯京城的话,你能守住几日?” 陆舫:“……啊???” 他连装牙疼都忘了,立刻把手拿下来,惊恐万分道:“好好的,陛下为何要离京?难不成是觉得冬日严寒,打算南巡?” 这可不成啊! 高大人本来就天天望着账簿兴叹了,陛下若是此时南巡,估计他都能哭倒长城! “朕觉得霍琮出事了,打算亲自去看看。”郦黎毫不遮拦地坦白道。 陆舫皱起眉头:“这……陛下是从锦衣卫那儿收到了什么消息吗?” “没有,锦衣卫那边说一切都好,”郦黎强压下心底的烦躁焦虑,把沈江的猜测同他说了一遍,“但这不正常。” “可陛下也没有切实的证据!您身份尊贵,怎能擅自离京?万一出了什么事,满朝文武……” “满朝文武由你统帅,”郦黎直接打断他,“朕会下一道密诏,封你为大景监国。” 陆舫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还想劝说,但当看到郦黎那双亮得惊人的炯炯眼眸时,陆舫却不禁微微一震,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双、仿佛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困兽之瞳。 与陛下相处那么久,即使当初宫变时,稍有不慎就是九死一生,陆舫也从未见过陛下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一刹那,他就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劝动对方了。 陛下心意已决。 “……好,”陆舫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在确定郦黎一定要走后,他的脑海里就开始快速思考起了后续守城的各项措施,“臣一定拼死替陛下守好这大景国祚,但也请陛下,早去早回,若是时间超过半月……恐会生变。” 郦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千万万语都化作一个无言的拥抱。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陆舫的脊背,慎重道:“朕晓得。一切就拜托元善了。” 说罢,郦黎猛地转身—— “来人,备马!”
第98章 郦黎恨不得当天就飞到霍琮身边,尽管他甚至都不清楚霍琮现在究竟是在壶关,还是仍旧驻扎在东郡河畔。 他打算给季默发一份急报,然后先去壶关看一看。 但在出宫前,一位不速之客他暂且停下了脚步。 “乌斯?”郦黎紧紧皱眉,“他来找我做什么?” 安竹:“他说想见陛下一面,现在人已经被锦衣卫看管起来了。” “他没逃跑?”郦黎下意识问道,“确定是本人吗?不是替身?” “应该……不是,”安竹并不太确定地回答道,“臣虽没见过乌斯真正的模样,但上次擂台比试时也随着陛下瞧过,他那双蛇眼,臣至今记忆犹新。且他又出示了黄龙教的教主令,上次潜伏进教中的锦衣卫已经辨认过了,是真货无疑。” 郦黎沉吟片刻,抬头道:“带朕去见他。” 乌斯被锦衣卫带在了宫中一处偏殿内严加看守,郦黎到时,他正背对着众人依靠在廊柱上,低头静静看着手中的一卷泛黄书册。 光线透过户牖照亮殿内四壁,空气中缓慢漂浮着细小的纤尘,寂静的时光仿若凝固,郦黎恍惚了一瞬,等回过神来,听到他合上书册,淡淡道:“我说过了,只会单独见你们的皇帝。” “大胆!”“胡说八道!” 几名锦衣卫几乎同时开口,更有人直接怒斥他:“身为罪人,竟还敢提出如此无礼要求,陛下,不如直接将其拿下,押去刑部大牢好好审问一番!臣就不信他还能如此嚣张!” “行了,”郦黎盯着乌斯的背影,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陛下,万万不可啊!” 众人大惊,就连安竹都按捺不住了,苦劝道:“陛下胸怀广大,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您若是出了什么事,这后果是谁都担待不起的……” 郦黎叹气道:“那朕给你们写个无罪书,这样行了吧?” 众人哑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倒是乌斯,在听到郦黎的回答后身形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转身望过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等到所有人都退出偏殿,郦黎终于再度开口了:“你找朕有什么事?” 这是他第二次和乌斯单独谈话,上一次深夜见面,霍琮在身旁,他们萍水相逢也并未说太多,但每一次见到乌斯,郦黎心中总会浮起一丝奇怪的感觉——既恐惧,又亲近,两种矛盾的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他本就因为担忧霍琮而焦虑的心情更加烦躁了。 他猜测,这大概是身体原主对乌斯这位兄长产生的生理反应。 也不知道从前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郦黎按捺下内心的焦躁,耐心等待着乌斯的回应。 乌斯的背影僵硬了一瞬,随后慢慢转过身来。 大概是因为光线问题,他的脸色看上去很苍白,那双晦暗狭长的眼眸沉默地注视着他,似乎想要把郦黎深深印在眼中。 郦黎仔细观察着乌斯脸上的神情,像是有些……怔然? “好久不见。” 乌斯声音嘶哑地开口,听上去很久都没喝水了。 郦黎直截了当道:“桌上有茶水,请自便。朕现在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什么心情跟人寒暄打机锋,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说明来意,不然就请跟锦衣卫去镇抚司走一趟吧。” 乌斯没有去碰那壶茶水,只是问道:“你现在过得如何?” “朕是皇帝,”郦黎觉得他这个问题太奇怪了,他盯着对方问道,“这天底下,还有比皇帝过得更好的人吗?” “草原的雄鹰如果被束缚了翅膀,即使是关在金屋之中,也会郁郁而终,”乌斯不置可否道,“但你比我幸运些,小时候活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二哥拿着马粪说这是好吃的,你也傻乎乎要去尝一尝,幸好被母亲看到拦下来了。我一直觉得你将来活不长。” 郦黎:“…………” 郦黎:“谢谢你,虽然我已经忘了过去那些事,但将来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乌斯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并不太自然的笑容。 “忘了也好,”乌斯笑了笑,声音温和轻柔,大概是做教主时习惯了招摇晃骗,他说话的语气总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引诱意味,“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好回忆。” “母亲去世前,把我们托付给了陪她嫁过来的老仆,趁着大哥叛乱的时候,把我们送到了大景境内逃避战乱,没想到,却正好碰上了饥荒。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人肉之价,贱于犬豕,就连那老仆也自愿跟着一群人走了,最后只给我们换来了三天的口粮。” 郦黎想起乌斯当初送给自己的那尊金羊,眉头紧蹙。 这是试探,还是警告……? “你还有不到半烛香的时间。”他决定不去多想,冷谈提醒道。 “好,”乌斯纵容地笑了一下,正色道,“霍琮中了蛊毒的事情,你知道吗?” 郦黎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着,要从指缝里拧出血肉来。 但他只是平静反问道:“知道又如何?” “锦衣卫果然神通广大,”乌斯不疑有他,只是感叹了一句,“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提醒你,那个女人说霍琮中的这种蛊毒没有解药,无药可救,霍军没了主帅,他手底下的士兵要么哗变,要么被郦淮那个男人收编吞并,你最好提前做好准备。” 郦黎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能感觉到有湿润温热的液体在缓缓流淌,但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相反,他的头脑愈发清醒,就像是被浸泡在了冰水之中一般镇静。 “朕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他近乎咄咄逼人的质问道,“别忘了,朕下令削弱黄龙教在大景境内的势力,你身为教主,先前还在与朝廷作对意图谋逆,现在突然跑过来,说你是好心提醒我?” 他冷笑道:“不觉得很荒谬吗?” 乌斯:“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想,你大概已经发现不对了吧,不然上次见到你时,你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状态。” 郦黎默然不语。 乌斯又道:“我不管那个姓霍的与你什么关系,至少他目前还没做出背叛你的事情,又是你麾下一员大将,这样的人死了,对你的影响一定很大。我不希望再看到下一个乱世开启——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郦黎定定地看着他,“你说过,你是匈奴人。” “没错,”乌斯爽快承认,“但我身体里也流着一半汉人的血,和你一样。” “可能你并不想承认,但我们是兄弟,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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