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晗一掌落在月霖背上,将她送出了笼罩着三清湾的屏障。 “主人!” 月霖不受控制地向上飞去,而与她擦肩而过的,竟有一抹皎然如月的身影。 待重新站稳后,月霖急切地捶打着屏障,她看不见里面的境况如何,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大喊:“主人!”
第一百零九章 春丛认取双栖蝶 月霖急忙砸着屏障,泪花不自觉地泛滥了脸庞,她还未抬手擦净,便听到一个熟稔于心的声音—— “丫头,哭丧呢?” 是萧晗的声音。 月霖还以为自己耳目昏聩,一时间竟没有回头,她愣了良久,直到感觉身后有人靠近,便猛地拔出匕首横在对方的颈侧。 也正是这一动作,引得男子不禁冷笑,“叼奴,还敢欺主?” 他的嗓音低沉,却带着说不出的纵容,月霖这才得以看清对方的面容——是二十年前的萧晗,并非何絮的躯壳,而是真真正正的鬼王萧叶舟。 月霖难以置信地开口:“主人……” 可若眼前之人是萧晗,那方才拼尽全力送自己出屏障的又是谁? “他说得没错,傻是傻了点儿,但我确实不舍得让你陪葬。” 萧叶舟似乎并不打算解释,只是没来由地叹了一句,而后他用左手稍稍抵开了月霖的匕首,姿势略显古怪。 此刻月霖才忽然发现,这人好像…… 没有右臂。 萧晗当年死前,的确是先被顾子吟砍去了右臂,而后才死于萧玉笙的一箭穿心,这个想法令月霖如遭雷殛,难道面前的人是…… 一具尸体? 是了、是了,仅有这一种可能了,容貌未改、修为未变,连一颦一笑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月霖确定,是亓官楠复活了这具尸体。 他不是萧晗,他有的只是一具躯壳,也许还有一些濒死前的记忆与执念,但无论如何,他不是萧晗。 似乎是猜出了月霖的所思所想,萧叶舟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但这次的笑意不深,明显在碰到白发的时候僵了一下,“丫头,你长大了。” 月霖望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男子,也莫名其妙地乐了起来,“是呀主人,二十年了。” 萧叶舟半梦半醒似的点了点头,他神情恍然,有种沧海变桑田的无力感,月霖忽然觉得他与萧晗不一样。 许是套着何絮壳子的缘故,萧晗的眉目间总有少年的明朗,少了几分戾气与阴鸷,但萧叶舟不同,他是历经风霜苦寒的鬼王,孑然于高阁之上,独立于无人之巅。 断桥不断肝肠断,孤山不孤君心孤。 对于这样的萧叶舟,月霖无疑心生怜恤,她素来不解凡尘烟火,但萧晗也好、鬼王也罢,眼前的这个人,从来都不曾薄待了她。 “哥。” 月霖唤着,抬手抱住了萧叶舟。 温暖而柔软的小丫头,差点烫化萧叶舟那颗早就枯竭了的心脏。 他被这一捧久违的热度刺痛了,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叹,他搂着她,自此不再形影相吊。 可仅维持了一瞬,萧叶舟便放开了月霖,“走吧丫头,去哪儿都好,别再回亡人谷了。” “可是主人……” 不等月霖说完,萧叶舟便摇头否决了她的想法,“他送你出来,自是也想让你好好活着的。” 月霖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萧晗,方才是萧叶舟和萧晗隔着屏障里外感应,随后同时爆发出一股强悍而相通的灵力,才得以破开一个小口,送自己出来。 言罢,萧叶舟转过身去,翻飞的墨色斗篷扫过月霖灰白的发丝,黑与白交错缠绕,一如他们之间的相互救赎。 月霖抿唇轻笑,她伸出手,一个寒气四溢的冰棺逐渐浮现,而冰棺中冻着的,是一只右手。 萧叶舟覆上冰棺,白雾弥漫,很快便化成了血水,他拿起断肢,接上了自己的肩膀,由于这具灵体的修为高深,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刀口处瞬间融合,二十年前便被斩去的右手完好如初,萧叶舟活动了一下,叹道:“留这种东西不嫌瘆得慌吗?” 月霖执着道:“可婢子想为主人保个全尸。” 全尸…… 萧叶舟有自知之明,月霖认的主子是屏障里的少年,而这所谓的“全尸”才是自己,遂不由得自嘲一笑,随后他背过身,对月霖说道:“你走吧。” 月霖依言离开了,她没有回头,亦不再管红尘嚣嚣,因为她知道,萧叶舟不会救萧晗,她必须回亡人谷,然后命全部鬼众倾巢而出,这样才有可能与四大门派势均力敌,也只有这样,才能打破屏障救出萧晗。 萧叶舟负手立于原地,面无表情地看向屏障之内——两个衣着大婚喜服的人在彼此相望,他们身上的金丝龙凤栩栩如生,在风的轻拂下宛如盘旋天空,飞入五彩祥云之中。 因为暮尘现下是褚寻忆的模样,萧叶舟并不认得他,但萧晗知道,近在咫尺之人,是自己两世轮回也念念不忘的师尊。 适才打破屏障之际,萧晗亲手送月霖出去,不料暮尘却孤注一掷地闯了进来,现在屏障早已关闭,谁都出不去了,想到这里,萧晗一时竟啼笑皆非,“你不该进来的。” 暮尘却道:“你也不该随意动用骨戈术的。” 萧晗闻言,也自觉理亏,于是从善如流地笑了笑,“一次而已,下不为例。” 不过算了算时辰,骨戈术本应困住暮尘三日才对,但他此刻却已然站在了自己跟前,萧晗瞥了一眼屏障外面的萧叶舟,没好气地问道:“是那厮替你解开的?” 暮尘没有理会萧晗,反而扫视下方,道:“来了。” 唐圣元一马当先,带人杀出了走尸的包围,他大声道:“诸位不必多虑,恶鬼如云也不过尔尔……” 话音忽然顿住,唐圣元神色一凛,抬头往屏障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小鬼鱼贯而出,走路的时候悄无声息,脚下仿佛并未落地,他们肃然立于两侧,鬼面大旗陡然升起,在猎猎的风中飘摇,苍茫落日,将其染就血一般的艳色。 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外界,他肩披玄色锦袍,头戴十二旒冕,双手拢在宽大的广袖中,低着头,有些漫不经心,好像在看着什么发呆。 唐圣元惊叫不妙:“是鬼王萧叶舟!” 紧随其后的萧云清疑道:“可若他是萧叶舟,那何絮又是谁?” 唐圣元耳力极敏,他听到走尸还在络绎不绝地奔涌而来,干脆率先向萧晗冲去,打破了这对峙的局面。 “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杀了他再说!”唐圣元首当其冲提剑迎战。萧云清与萧蔚明并肩断后,替唐圣元拦下如洪水般涌现的走尸,萧云清的箫声减缓了鬼怪的速度,萧蔚明的长剑雪亮而锋利,轻易便能杀光近身的邪祟。 所有全副武装的修士亦是齐心协力,他们列成巨大的战阵,犹如汹涌的波浪冲向战场。 “寻忆,你来送我,我很高兴。” 特意唤的“寻忆”,是因为萧晗不希望和暮尘染上任何瓜葛,他为修真界肝脑涂地,好不容易用命换来了旁人的一声“玉清仙尊”,最终如果因自己身败名裂,太不值得了。 萧晗的表情太过轻松,也太过释然,若非此时四面楚歌,暮尘当真恍然回到了他们的成婚之夜,“你要做什么?” “我说了,你来送我,我很高兴,”萧晗一顿,他盯着暮尘,余光却瞟向了屏障之外的萧叶舟,“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语毕,萧晗骤然抓上了暮尘白皙的手腕,随即便往三清湾的禁地飞去,暮尘虽行动受限,但他知道萧晗终究没忍心发狠,但就是因为如此,暮尘才不由得愈加心慌,“难道你还要再用一次骨戈术吗?” “是又如何?!” 萧晗怒吼,神色疯魔而扭曲,这副神憎鬼厌的模样一如当年,但暮尘仍坚定地望着他,最后任由他把自己扔进了结界遍布的禁地。 在萧晗临走之际,暮尘拉住了他的喜袍,旋即拔出腰间的软剑交付予他。握上带有余温的剑柄,萧晗的眼中闪过一丝哀恸,虽然转瞬即逝,但暮尘看得分明。 奈何众目睽睽之下,萧晗不得已狠心甩开了暮尘,他狂妄扬言:“本王跟仙门百家的恩怨,尚且轮不到你来插手!” 别插手了,师尊,就让我把罪赎完吧。 萧晗离开,一袭红衣裹挟了雨雪,他拆下编进长发里的一缕青丝,拿在手里看了片刻,末了用鬼火烧了个干净。 萧晗所做的一切,萧叶舟皆尽收眼底,他不明白,那个同样身穿喜服的男子——萧晗至死也想守护之人——究竟会是谁? 嗬,有意思。 萧叶舟在小鬼们的拥簇之下,面色冷淡,眼神却带着几分鄙薄和玩味。 他淡淡地注视着萧晗,不同的眉眼、轮廓,却是一样的神韵、执著。 萧叶舟勾了勾嘴角,绽开一个血腥的微笑,他随手抓了一个小鬼抵在屏障上,一阵肝胆俱裂的惨叫过后,小鬼只剩一堆焦骨,而屏障也融开了一人高的缺口,萧叶舟便慢条斯理地走了进去。 直至现在,萧晗才将他完完整整地瞧了个真切,端详着曾经的自己,萧晗展颜一笑,“早闻鬼王名满天下,今日有幸终得一见。” 萧叶舟目闪幽光,森森白齿间传出的嗓音没有温度,是一种独属死亡的寂寥—— “他在哪儿?”
第一百一十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 萧叶舟想寻暮尘的心思昭然若揭,但萧晗明知故问:“谁?” “你知道是谁。” 萧晗故作思忖了良久,最终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道:“他死了。” 萧叶舟一直沉如潭水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你说什么?” “鬼王果真是贵人多忘事,”萧晗道,“你临死前用胸口的箭刺穿了他,心脉既断,活不成了。” “不可能!本王分明用修为护住了……”言及此,萧叶舟眯起眼睛,带着一抹把苍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从容,只问:“他不愿见我?” 相比于萧叶舟的惊愕与猜忌,萧晗却淡漠得多,面对曾经的鬼王,他不可一世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末了还斜睨了萧叶舟一眼,只戏谑笑道:“你猜。” 萧叶舟没什么耐性,他猛地下手,扼住了萧晗的脖子,指尖深深陷入皮肉,掐得他喘不上气,“本王再问你最后一遍,暮尘在哪儿?!” 二人离得很近,近到萧晗能轻而易举地看出萧叶舟眼底泛起的水光,他们就这样彼此相望,无论流年似水,抑或黄泉碧落,也不曾湮没这轮回两世的尘缘。 萧叶舟虽只是具尸体,可他的执念太深了,哪怕时隔廿载也没无法净化,但正因为这份相同的偏执,萧晗突然就读懂了他,他的苦恨、他的不甘、他的孤独、他的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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