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褚颜倒是心若止水,她扳了一步,困住不占上风的黑棋,顺势覆上了暮尘的手,“阿尘莫慌,我回来了。”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突然在暮尘的心底漫漾开来,褚颜好似分毫未变,对他温言相劝,做他心海磐石,期待他一子落定华光璀璨。 相思断。 暮尘陷入长考,他没有思索对策,只是觉得时过境迁,不该意马心猿,但又误道自己仍在当年。 突然,暮尘笑了。 他的笑容不复从前,少了几分率真和轻狂,却如春水波荡,温暖身心。 褚颜抬头,像哄孩子一般的口吻:“傻笑什么?” 暮尘小跳落子,坦言道:“笑我自诩修为颇深,却还是中了他人奸计。” 褚颜面不改色,只问:“什么奸计?” 暮尘却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其实相思断可解。” 相思断的确有解,只叹相思无解。 褚颜离开之后,暮尘曾一度虚度光阴,他整日里烧香礼佛、诵经祈福,只求自己能早日得道,追随褚颜飞升。 终于天遂人愿,一日骤逢晴天霹雳,暮尘独自走上了高台,却不想第五道天雷降落之时,风卷残云,法阵将破,萧晗不由分说地拥住了他。 天雷滚滚,很快便见了血,暮尘的白裳染了红,就如殇梅落雪,尘寰谪仙。 萧晗的身上没有阳气,难保下一刻不会魂飞魄散,但他还是紧紧护着暮尘,以血肉之躯替他挡劫,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似乎在拿自己的命与苍天相抗。 暮尘深知自己再也无缘成仙得道,可他回抱住萧晗的时候,却感觉到少有的安宁。 自此,相思断可解,相思亦可解。 思绪随着一念起而,血也寒凉了些许,暮尘漠然又孤冷地轻点一子,尖、冲、扑。 ——黑棋活了。 褚颜明显一惊,“你怎么……” 看出她的诧异,暮尘并未言语,却倏然想起悟悲曾经对无名说过“佛法如舟,渡全有缘之徒”。 粘。 他这一步下得轻灵飘逸,想来打得是合纵连横,要断棋筋的算盘,褚颜被逼绝境,抬手虎了一子,顺便吃掉了暮尘的两枚黑棋。 褚颜素来运筹帷幄,阳谋陷阱俱是深思熟虑,但她现在却不计后果地强行开劫,迫使双方进入了生死劫的局面。 生死劫、生死劫,一场劫争定一局生死,自然是步步为营险象环生,行差落错一步便可能满盘皆输,但暮尘决意穷尽算力,与天相争。 他闭目沉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盘棋必须赢。 生亦何欢,死又何惧,劫争之中,胜负在所难免,暮尘所愿所求向来并非输赢,不过是想脱身结界去救一人罢了。 日月流转,昼夜更替,云子在经纬之中化为漫天繁星,暮尘拂袖起身,毕恭毕敬地朝褚颜行上一礼,倘若一局博弈方可求仁得仁,纵然万劫不复,惟愿胜天半子。 应劫、打吃。 褚颜立时滞住了,她捻起一枚白棋把玩,大概是因为暮尘杀性太重,不由得叹了口气:“唉……” 也就是因这一声叹息,暮尘极痛苦地俯下身去,顿觉有鬼火炙烤全身,烧得他五脏六腑好似都化为了血水,他再也拿不住棋,手指无力地攥紧,攥到骨节发白。 看向迟迟不肯落子的褚颜,暮尘哑着嗓子抬起头,不顾冷汗渗密,只道:“举棋不定,不胜其耦。” 他双眸血色嫣然,嘴唇却是泛白,这副模样实在令褚颜陌生,“阿尘……” “接着下。” 暮尘言简意赅,不知“褚颜”使的什么盘外招,黑棋稍占上乘他便会苦不堪言,喉间腥甜更是作祟得厉害。 其实暮尘一直都不曾赢过褚颜,而今时今日的博弈,无异于一场不见血的厮杀,他清楚自己于褚颜而言根本称不上棋逢对手,但他想赢,更何况他输不起。 因为天罗台上,还有他甘愿死生相随的小徒弟。 甚至妄想以棋为媒,换萧晗一世顺遂平安。
第一百一十三章 阵阵秋霜往昔别 一把伞倾落,遮住了淅淅沥沥的雨。 萧晗头脑发沉,没有觉察。 直到一块帕子触上额头,清凉的绸子替他拭净脸上的血污,萧晗这才缓缓有了意识。 映入眼帘的,是沈谪仙眉目如画的容颜,理应一片岁月静好,但他手中的霄雿好像在血水里浸过一般,扇出的风都带着腥气,萧晗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我忘了你不喜欢这种味道,抱歉二郎。” 沈谪仙自责地低下头,依旧是初见之时温和端正的模样,他把霄雿收入体内,并用雨水冲洗着沾血的衣袖。 萧晗抬起了头,发现沈谪仙的发髻散乱,原本多么温柔的一个人,怎的成了这般模样,他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沈谪仙见此连忙解下腰间的葫芦,伞斜了,大半的雨都淋在了他身上。 萧晗呡了两口,才勉强能唤一声:“半仙……” 听闻熟悉的称呼,沈谪仙却一笑而过,道:“二郎,我是亓官楠的善魂,成不了仙的。” 可萧晗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他甚至连眼神都没变,就这样深深地望着沈谪仙。 “你知道了。”沈谪仙轻声叹息,随后凑过身去,让萧晗可以靠着自己,以免伤口再度撕裂,“二郎,对不起……” 下巴抵在沈谪仙的肩上,萧晗气若游丝,好像一阵微风,拂尘而不留痕。 他问:“怎么弄的?” 知道萧晗在问自己为何满身血腥,沈谪仙应道:“云清走后,你晕了过去,睡了整整一天,期间雨停了半晌,我便随蔚明去了趟亡人谷。” “回亡人谷……”萧晗不解,但他的嗓子实在发哑,说不了什么话了,幸而沈谪仙善解人意地添了一句:“他娶了月姑娘,今晚是洞房花烛夜。” 萧蔚明平生难见一次的离经叛道并不出萧晗所料,但听到月霖出嫁,心底总归是空落落的。月霖是他亲手养大的小丫头,他目送她从一个小不点儿逐渐出落成一位成熟的女子,只是她眼中纯真夺目的光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被浸染成了薄凉。 沈谪仙轻轻拍了拍萧晗的背,“二郎放心,纵然事出仓促,但明媒正娶的三书六聘,蔚明一样不差。” 此等繁文缛节,月霖或许不在意,但萧晗还是不希望别人亏待了她,听到沈谪仙这番话,他倒彻底闭上眼睛,心脏跳动虽慢,却平稳了不少。 沈谪仙舒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月姑娘还说,等一切结束以后,要你补给她两条街的嫁妆,还有一串糖葫芦。” 萧晗咧开嘴角,沙哑的嗓音笑起来断断续续的,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沈谪仙听得不寒而栗,覆在萧晗背上的手也打起了抖,但他并非因为害怕,而是感觉到肩膀的衣衫被一股温热打湿了。 血的味道再次充盈鼻腔。 萧晗先前便受了重伤,能活到现在全靠修为支撑,但灵火烧断了他的全部筋脉,法力散尽,绝对不能再拖了。 “二郎,告诉我师尊在哪儿吧,好不好?”沈谪仙唇齿轻颤,他的眼角有泪,但很快便融进了雨里,只留下一道冰冷的水痕。可惜萧晗应该再也不会信任他了,所以沈谪仙只能无措地解释,“善魂无法作恶,我伤不了师尊的,我、我只是想……” “我只是想救你”这句话还未说完,萧晗微弱的声音便传进了沈谪仙的耳畔,很轻、很轻,但他听得分明—— “后山禁地。” 结界里,暮尘咽下口中弥漫开来的血腥,他强自镇定,将不停围绞的白棋困于边地,最后一剑封喉。 这一式,与褚颜的棋路别无二致,进退方寸间,一举一动皆有彼此的影子。 到底是偏爱半分。 “痴儿。” 褚颜摇头苦笑,“你极少这样争强好胜,如此执著,所求何为?” 话语间,暮尘似乎看到了萧晗,他怅然若失地念着:“我要救一人。” 不知是天罗台太冷,还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萧晗好像在瑟瑟发抖,他被迫跪在地上,锁链反吊起他的胳膊,丹田上的伤口狰狞不堪。这一幕看得暮尘肝肠寸断,可褚颜却说:“若我告诉你,命数既定呢?” 他下意识应道:“那便逆天改命。” “竖子狂妄!” 褚颜拍案而起,仿佛对于这个自己亲自教出来的徒弟失望透顶,可暮尘却敛了思绪,眸子里泛起的水花转瞬即逝,眼底火光熠熠,他连下几手快棋,使黑子堪堪多活出了一口气。 褚颜怒而呵斥:“执迷不悟!” 但暮尘并未多言,他每隔几手便会痛不欲生,可等咳完也不过是随意一抹唇角血痕继续棋局,几次下来黑子沾染他指尖绯色,刀刀见血,招招狠辣,让褚颜应接不暇。 “逆徒尔敢?!” 知道面前的人并非褚颜,暮尘便也不再唤她,不过出神道:“褚颜走后,我本不再留恋凡尘,但我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哪怕身负两缕恶魂也不愿伤他之人,一个哪怕担尽罪孽却仍想渡尽红尘之人。 这样好的萧晗,这样善的小徒弟,叫他如何断贪、舍嗔、离痴? 若暮尘一直作茧自缚,沉沦在褚颜不辞而别的悲痛中,若萧晗不曾剥开他的层层束缚,让他得以窥见天光…… 或许这局棋,不争输赢也罢。 但他低头看见了自己身上的大红喜服,想起成婚之前,萧晗曾对他说过——“你是我在亡人谷倒挂七日,才求来的啊”。 连、扑、罩。 暮尘一子比一子下得笃定,却也一子比一子下得憔悴,他面上几乎血色尽失,惨白如纸,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快被他吐了个干净,随着局势越发焦灼,他的指间寒凉如冰,甚至比棋子还要冷上三分。 可暮尘仿若未觉。 骤然风起。 山风吹得暮尘瑟缩了一下,长发在风中飘飞,褚颜怒不可遏的声音复又响起,这一次却像是千山共振万水奔腾,如天地对他这不知死活的凡人发问:“只为一人,值得吗?” 暮尘眼都没抬,随着黑棋敲定,他道:“值得。” 如果能换萧晗安然无虞,纵使违逆天命,亦是落子无悔。 褚颜忽然抬眸,她手握两枚黑子,犹豫顷刻,最终放于棋盘之上。 “我输了。” 四周景象猛地消散,暮尘又回到了三清湾的禁地里,他垂眸缓了片刻,脚步虚浮地走向外面,不料结界轻轻一触便碎了。 界外,是早已恭候多时的沈谪仙。 沈谪仙眉目温柔,见暮尘恍神也不催促,待过了一会儿,才问道:“这盘棋,师尊下了两天两夜,距离行刑还有一日,师尊可有什么对策?” 暮尘没有应声,他一时接受不了所有,沈谪仙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对暮尘而言无异背叛,但他并未解释,却道:“我虽只是一缕善魂,不懂世间喜乐,但对我好过的人,我愿以命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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