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一切如今仍历历在目。 所以当面对萧叶舟近乎崩溃的质问时,萧晗竟如感同身受一般,心脏倏地紧缩,痛楚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但萧晗很快便一笑置之,这或许就是情深不寿的天意,最爱的东西越想抓住,结果往往越适得其反。 更何况,事关暮尘的名誉和声望,萧晗绝不容许节外生枝,如果让萧叶舟知道褚寻忆便是暮尘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你再问多少遍都没用。”萧晗轻笑了起来,破碎而狰狞,这个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愫,一时间竟让萧叶舟略有忌惮,他慢慢收紧卡在萧晗脖子上的手,却见眼前的少年薄唇苍白,笑道:“我把他忘了。” 萧叶舟盛怒之下,径直将萧晗甩飞了出去,他随之悠哉悠哉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晗,“本王在十八层地狱里都忘不掉的人,怎么你历经短短还魂过后便能忘了?!” 萧晗趴在地上,仰头挑眉,道:“鬼王有所不知,夺舍后我又死过一次,两遭忘川,三十六道大刑,就算是再难忘的人,也该忘了。” 萧叶舟讥讽道:“所以你就娶了别人?” “不然呢?”萧晗佯装揣测,“莫非鬼王还想娶他不成?” 此言一出,萧叶舟却莫名怔忪了,半晌都未回神,过了许久,冰冷的声音飘忽响起:“本王娶过他了。” “此言差矣,”萧晗有些吃力地爬了起来,他凝视着萧叶舟,眉梢眼角渗出一丝苦笑,“发妻才叫明媒正娶,而妾,用‘纳’字便足矣。” 言罢,剑光亮起,倏忽袭向萧叶舟的头颅,鬼火萦绕着软刃,烧得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为凶煞狠绝。 避过攻击,萧叶舟眸色微变,“这把剑……”他盯着软剑愣了须臾,无疑认出了这是暮尘的武器,所以再看向萧晗时,他的神情愈发冷了几分,“有意思。” 萧晗缄默不语,反手抽剑割破掌心,血顺着银光凛凛的剑脊滴落,鬼火四起,摧枯拉朽。 见此,萧叶舟飘然掠后,用灵力幻化出了一把鬼刀,他伸出两指,一寸寸地拭过刀刃,碧光随之乍现,魔息淬至巅峰。 斜乜着对面决意一战的少年,萧叶舟未免嗤笑出声:“不自量力。” 萧晗神色冷肃,眸中透着一抹凄厉,“鬼王,咱们地狱见。” 铮——! 二人几乎同时跃起,于半空之中激烈厮杀。 霎时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无论牛鬼蛇神皆望而生畏,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一番激战不分伯仲,剑戟争鸣,魔息缠绕,墨色的衣袍与大红的喜服随风飘荡,萧晗的一招一式俨然杀意尽显,可萧叶舟却毫发无损。 又是一声尖锐啸鸣,萧晗猛地腾于半空,长剑与鬼刀竭力相碰,溅起的火星流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殊死抗衡间,萧叶舟低声问道:“他还活着,对吗?” 萧晗咬紧牙关,得逞一笑,“你猜。” 刹那间,软剑中的灵力涌现,在漆黑的空中好似华光永存,鬼刀劈中了萧晗的肩膀,软剑也刺破了萧叶舟的左臂。 二者均是闷哼一声,但萧叶舟浑然不觉伤口疼痛,一双厉目死盯着萧晗,眸光幽暗,“你的剑法,跟他太像了。” 萧晗明白,萧叶舟说的自然是暮尘,但他不愿多费口舌,仅道:“拜君所赐吧。” “拜本王所赐?”萧叶舟冷笑,“本王恨之入骨,怎会如此相似?” 萧晗却说:“因为你是他的徒弟。” 言不到一处,便再度陷入僵局,萧叶舟疾步而来,鬼刀划裂地面,熔岩滚滚,星火四溅。但他的身手萧晗岂会不知?他望着萧叶舟映在湖中的倒影,犹如在回首廿载之前的自己,是这样熟悉,仿佛对方即将斩杀出的一招一式,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趁萧叶舟刀落前夕,萧晗便已后撤数丈,周遭亦是纯质阳炎,烈火高窜。 进退之间,对决已过百余回合,却几乎势均力敌,萧叶舟即使稍占上风,也绝对无法将萧晗就地诛杀。 况且萧晗极少与他正面交锋,稍有不妥便退避三舍,这让萧叶舟不禁有些好奇,“你从何时起,竟变得这般贪生怕死了?” 萧晗的额头已沁满细汗,但他依旧盘桓兜转,血痕渗到俊朗的眉宇之间,凝滞片刻,倏然淌落。 “因为……”萧晗的表情逐渐转为平静,淡淡的笑意冲去了他满身的戾气,“有个人曾对我说过,若我不日再度涉险,无论结发与否,便都不作数了。” 一代鬼王再度还魂竟困于儿女情长,这委实出乎于萧叶舟的意料,“你没有爱魄,又何必在乎……” 可不及他说完,萧晗便打断道:“我在乎。” 萧叶舟因这一声“在乎”不再言语,神色也随之黯淡下去,不知为何,眼前莫名浮现出一抹白衣飘然的影子,只听萧晗问道:“萧叶舟,你冷吗?” 萧叶舟只见这抹白影突然变幻,慢慢的有了人形,最后竟成了暮尘的模样。 他看见暮尘长袍曳步,高冠玉带,手执白子落于棋盘,恰似天边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萧叶舟忽然想伸出手,但又怕玷污神坛,故而他僵在那里,觉得就这样安宁地望一会儿也好,可暮尘却缓缓抬眸,温润的嗓音如沐春风:“叶舟,你冷吗?” 闻声,萧叶舟不禁嗫嚅:“……什么?” 可回答他的却是萧晗,“万人之上乃无人之巅,你祸乱天下、睥睨众仙,当是三界至尊,但于孤寒高位之上,你孑然一身,不冷吗?” 想到夺舍后的自己不再流连修真,倒是独自远去,逍遥人间,萧叶舟反问道:“那你呢?重活一世,缘何堕落凡尘?” 萧晗不置可否,而后走到萧叶舟的身旁,同他一齐面向广袤无垠的三清湾。 黑暗流波,却不掩绮丽壮阔,是令人肃然起敬的神秘,而这片土地,他们都曾不择手段地占有过。 或侵略、或战争、或屠戮…… 萧晗没有言语,过了许久才打破这种静谧,“晓看天色暮看云,我不过是个凡人。” 萧叶舟唾弃般地移开视线,叹了句:“鼠目寸光。” “可我向来没有什么鸿鹄之志,只求杯中月影,策马四方。” 萧晗却承认得十分坦然,这令萧叶舟颇为不快,“你……” 但不给他发作的机会,萧晗笑着偏过头,轻声道:“萧叶舟,得空的话,去晒晒太阳吧。” 萧叶舟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他来回打量着萧晗,“你当真是疯了。” 萧晗看着前世的自己,好多本已决定埋葬在心底的话,便就这样喃喃道出:“你知道吗,洛寒走的时候笑了。” 突然提及洛寒,萧叶舟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内褪得精光,可萧晗却兀自道:“亓官楠剥出一缕爱魄复活了她,我利用幻象化身薛梧,却不想她根本没有动情,反倒是杀伐果决,我也差点因此死于非命。” “后来幻象碎了,她认出了我,最终选择了自戕,一如当年。行将就木之际,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好孩子,苦了你了’。”萧晗道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萧叶舟,“困她于世间的,从来都不是薛梧。” 萧叶舟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危险,瞳里似有恶蛟翻波。 原来这缕爱魄里,让洛寒心甘情愿画地为牢的人并非薛梧,而是—— 他自己。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萧晗阖了眼眸,念及畴昔种种,也不免哑然失笑,“所以你一直想报的弑母之仇,不过是师尊代你我成全了阿娘,还她解脱而已。”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原来如此…… 原来,竟是恨错了暮尘…… 这突如其来的了然令萧叶舟几近失控,他感觉天旋地转,隧背过身狠砸了两下脑袋。 萧晗怕他一时无法接受,便没有再说关于萧玉笙的生离死别,以及温兰茵的恩怨情仇,省得雪上加霜。 对于这具尸体,或者说对于前世的自己,萧晗总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宽容和慈悲,因为他知道不是萧叶舟的错,所以萧晗宁可自责入骨、悔恨交加,也不想把一切都归咎于他。 毕竟萧晗重活一世,许多事情才得以勘破,而沉睡了二十年方才转醒的萧叶舟,俨然还来不及彻悟所有。 但萧叶舟不以为然,他忽地大笑起来,唤了一声“萧晗”,却又立刻否认道:“不对,何公子,本王当真好奇,你还是我吗?” 萧晗沉默半晌,叹道:“是,也不是。” 片刻的死寂过后,一道暗红的影子飞掠而来,势头快得惊人,且口中喊着:“孽畜!拿命来!” 萧晗的躯壳毕竟只是个少年,他功底单薄,修为和法力远不及萧叶舟,所以当他听见唐圣元的怒喝时,正欲闪躲,不料萧叶舟却一掌袭来,几欲将其打穿。 这一击正中心口,萧晗不住后仰,却径直撞上了唐圣元袭来的剑尖。 最后只听血肉横飞的“刺啦”之音,唐圣元的长剑贯穿了萧晗的丹田,一口热血呛出,溅脏了萧叶舟的长靴。 可萧叶舟却毫不在意地笑了,他连正眼都懒得施舍萧晗,却在转身离开之前,冲唐圣元说道:“这条命,本王赏你了。” 语罢,萧叶舟扬长而去。长剑卡在肋骨之间,萧晗动弹不了,只得略微弓着身子,以此缓解剧痛,他看不见萧叶舟的神情,但他确定,萧叶舟在朝自己打出那一掌的时候,眼眶是红的。 唐圣元握住剑柄,一点点连血带肉地拔了出来,原本该是蚀骨之痛,他却发现萧晗除了面容苍白外,没有其余的反应,真是奇了,唐圣元想,莫非传言不假,厉鬼都是感觉不到痛的? 直到看见萧晗薄唇开阖,似乎想说什么,唐圣元连忙凑了过去,他用染血的剑刃拍了拍萧晗的脸,“死到临头了,别耍什么花招!” 可近在咫尺的唐圣元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只好作罢,谁知已行至三清湾边境的萧叶舟却听见—— “萧叶舟,放过他。” 萧叶舟闻言蓦然止步,他虽心有所触,但仍回了一句:“本王凭什么放过他?” 空旷的天地间,回音久久不散,但紧接着,萧晗虚弱的声音再度渺远传来—— “也放过你自己吧。” 不一会儿,萧云清带领众人赶来支援,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萧晗的视线。 意识涣散前,他感到孟三良蹲了下来,发髻间别的凤羽不慎被风吹落,扫过了自己的眉骨,“老何……” 后来连触觉都慢慢没了,萧晗只能隐约听见唐圣元决意要把自己就地正法,可一向君子风度的萧蔚明却难得不顾礼义,出言顶撞长辈:“何公子已无反抗之力,唐尊主又何必咄咄相逼?!” “何公子?他明明是恶鬼之主!”唐圣元指着萧蔚明,无数不堪的言语脱口而出,“你先前与梦鬼不清不楚,一度妄想拉我女儿下水,现在又为鬼王求情。萧公子,你爹若在天有灵,不如一道天雷劈死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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