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片混乱。 最后是萧云清站了出来,如今萧玉笙暴毙身亡,她乃三清湾掌门嫡女,主持大局再合适不过了。 在耳力也彻底消弭之前,萧晗听到萧云清临危受命却从容不迫的声音:“将鬼王押至天罗台,三日之后,行刑问斩。” 嘀嗒、嘀嗒…… 是水声吗? 萧晗脑袋昏沉,胳膊也失去了知觉,他感觉自己好像跪在哪里,全身的重量全压在了膝盖上,丹田的伤口几度撕裂,痛得他想弯下腰缓解缓解,可发现双手却动弹不得,应是被反吊了起来。 嘀嗒、嘀嗒…… 水声不停。 萧晗勉强睁开了眼睛,四周的地面上一片嫣红。 原来不是水声。 是他自己的血…… 日光高照,映着萧晗憔悴灰败的脸。 鬼王将诛,真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萧晗耳中嗡鸣,视线不再混浊,但依旧不甚清晰,他微阖着眸子,去环视周遭的一切——台下人山人海,都是前来围观的普通百姓和四海侠客;而台上修士如过江之鲫,亦是数不胜数,各位掌门分别立于阵首。 见此,萧晗心下了然。 原来是五大门派公审罪人的天罗台。 很久以前,萧峰曾带他来过这里,只不过早已物是人非,而萧晗也从当年的旁观客变成了如今的局中人。 他又扫了一眼高台之上,隐约看到了蓬莱岛的唐圣元、明净山的沈谪仙、昆仑关的许珺华、三清湾的萧云清…… 萧峰不是说有五大门派吗? 哦对,扶桑洲已经灭门了。 真奇怪,有好多事情萧晗突然记不清了,比如他为什么会跪在这里?是因为杀了萧玉笙吗? 可自己为什么要杀萧玉笙呢? 好像是为了不让萧云清恨他。 罢了,弑兄的罪名于旁人而言,可能足以死不足惜,但对鬼王来说,多这一条不多,少这一条不少,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血自额角流下,挂在了睫毛上,但萧晗没有眨眼,他极力朝四方张望,没有见到他最挂怀的两个人。 暮尘在后山的禁地里,只有掌门方可打开结界。 月霖已经被他送出了屏障,由萧叶舟护她平安。 血滴终于滑进了眼睛里,引起一阵酸涩,可萧晗却毫无后顾之忧地笑了,他阖目垂首,宛如流下一行血泪。 高阁之上,声遏流云:“亡人谷群鬼之首萧叶舟,祸乱三界,罪不可赦……” 大抵讲了一盏茶的功夫,但萧晗仅依稀听到什么“欺师灭祖”、“恶贯满盈”、“忘恩负义”这般残缺不全的话语。 四大门派列举了他的种种罪状,林林总总,罄竹难书,而面对众人的唾弃和鄙夷,萧晗却只是沉默,他跪立在庄严肃穆的天罗台上,恭敬而顺从,对所有的控诉既不承认,也不反驳,仿佛正在被审判的这具躯体与他无关似的。 不过确实与他无关,这具躯体姓何名絮,由于未及弱冠,还没有取表字。 萧晗曾想以“何絮”之名赎清罪过,奈何剥开这身皮,剔除这副骨,他终究还是鬼王萧叶舟,孽债累累,赎不完的。 待审判结束后,萧云清走上了天罗台,她逆着刺目的阳光,投下漆黑的影子,遮住了萧晗。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最后,是萧云清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杀我爹?” 萧晗垂眸不语。 萧云清等了许久,却只有风声充斥在彼此耳际,“何絮,相识一场,我自问对你知之甚少,但我敢肯定,你不是个坏人。”说着,她右手举起一捧明晃晃的火焰,旋即点燃了萧晗的镣铐,“这是天罗台的灵火,无论你有什么苦衷,最好如实招来,不然它会将你的筋脉一寸、一寸地烧断。” 言罢,萧云清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杀我爹?” “因为他想毁了鬼王的香火……” 忽然,镣铐叮当作响,灵火霎时蔓延开来,萧晗面色苍白,匍匐在天罗台上不住抽搐,但始终不肯说出真相。 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但萧云清刚过及笄,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无论是作为叔父亦或朋友,他都希望萧云清可以好好走下去,她灵根极佳,日后定然能位列仙班,再也不用受轮回之苦。 萧氏已有太多人因自己而死,萧晗不想临了临了,再搭上一个萧云清了。 腔内烈火炙烤,痛至柔肠碎,耳边隐约飘来萧云清的逼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爹?!” 萧晗不停地挣动,膝盖在粗粝的地面上磨出了血,他佝偻在原处粗喘,犹如濒死于河滩的鱼。 确实难熬,但并不比地狱的十八道酷刑更难熬。 而且只要全身的筋脉断干净了,灵火又能奈他如何? 不过恍惚间,萧晗忽然想起,他也曾用鬼火烧断过暮尘的灵脉,用彼此的心头血造就了墨黎。 原来竟是这般痛吗? “对不起……” 血染红尘,愁云千古。 也不知萧晗这一声抱歉,究竟是说与谁的。 乌云密布,在雨落下的时候,灵火灭了。 沈谪仙执伞前来,此时萧云清正死死盯着萧晗,没有注意到他,沈谪仙便朝她的背影浅躬作揖,“萧尊主。” 闻言,萧云清竟下意识转过身,想跟着喊一声“阿爹”,可回首才发现,沈谪仙原是在冲自己行礼问安。 昔日顶天立地的萧尊主仙逝,而素来任性无忧的二小姐成了萧尊主。 她没有阿爹了…… 想到这里,萧云清落荒而逃,她想躲回自己的寝宫,却被几位长老拥护去了清辉阁。直到夜深了,万籁俱寂,她耳边却仍回荡着沈谪仙的那一声“萧尊主”,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孤月凄凉断肠处 后山的禁地中,暮尘试图打破四方结界,但无济于事,褚寻忆这个病秧子经不起折腾,暮尘又无法召唤神器,于是在几次三番的失败后,他脱力地跌落进尘埃里,抬眼却瞧见不远处正站着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 是谁? 暮尘缓了顷刻,随后走到禁地的结界附近,才看清来者竟是沈谪仙。 沈谪仙站在林木尽头,纷纷扬扬的竹叶间,身形皓若芙蕖,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唇角带有一丝悲戚的笑。 褚寻忆虽是暮尘的香火,但毕竟音容笑貌大相径庭,他原没指望沈谪仙能认出自己,却不想沈谪仙却倒退半步,恭顺地作揖,“徒儿叩见师尊。” 暮尘木然地站在结界里,他目光空洞,紧紧盯着地面,如同木偶般僵硬,自始至终未尝肯去瞧沈谪仙一眼。 奈何沈谪仙是个守礼数的,只要暮尘不言,他便躬身不起,似是博弈中的棋逢对手,较量无声。 落叶飘零,终归于根,禁地大雾四起,暮尘不想再与沈谪仙相视无言,便抬手示意免礼,他正打算离开,不料沈谪仙却拿出了一张棋盘。 “师尊,下一局吧。” 暮尘正要开口,沈谪仙却道:“师尊是想说‘棋艺不精’吗?毕竟我当初讨教棋理之时,师尊便是用的这个借口。” 暮尘默然了。 “一念离真,般若浮生。”沈谪仙唇齿未张,可声音却不停闯入暮尘的脑海,视线逐渐灰暗,只有沈谪仙的影子一直久久不散,“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徒儿预祝师尊,好梦长眠……” 话音方停,沈谪仙便没了踪迹,徒留一张棋盘在结界之前,暮尘走近细瞧,但见一枚白棋位于右方星位,他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应了一手。 星位。 草丛窸窣作响,暮尘不予理会,兀自在附近徘徊,不久,身后没了动静,却听有人唤他,“阿尘……” 暮尘警惕回眸,“谁?”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头晕目眩间,暮尘下意识闭上眼睛,耳畔却响起女子温柔的声音:“别怕。” 不知何时,棋盘上又新添一子,暮尘沉吟半晌,试探一般问道:“是你吗?” 无人回应,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是你吗,褚颜……” 见暮尘的神识全然陷入幻境,亓官楠撤除了自己身上的伪装,沈谪仙温润如玉的面容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年少却苍凉若霜的脸。 亓官楠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继而看向结界里四方寻觅的暮尘,即使活了太多年,也不禁感叹相思疾苦,“玉清仙尊,你可听过这样一句话?有道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暮尘自然是听不到的,亓官楠也不消旁人回应,似是自言自语地念叨:“这里是‘问灵之境’,身处其中便可见到朝思暮想之人,在下委实好奇,玉清仙尊究竟会选谁呢?是自年少一别再也不得相见的褚颜,还是为非作歹害你为妾六载的萧晗?” 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 结界之内,暮尘再次端详棋盘,不料忽然天旋地转,烈火炎炎,周遭的一切霎时化为灰烬,暮尘痛苦难耐,再也支撑不住,他蜷缩在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何方透过一缕阳光,映在了他身上。 “阿尘。” 一个声音在四方回响,暮尘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只见褚颜独坐于棋盘对面,雪粉华,舞梨花,微风拂过她的长发,白衣招展,宛若神祇借着烟火缭绕,当真来这尘世看了一眼。 暮尘望而却步,当初褚颜飞升之时,他不过束发之年,还未依礼奉茶拜师,如今再度重逢,昔日最熟悉的称呼不禁脱口而出:“褚颜……” 天空之雀扶摇盘桓,褚颜未曾应答,不过莞尔,她端详着棋盘,而后将座子布全。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暮尘见此也拿起一枚黑子,落在了小目之处。 他眼前莫名浮出了许多画面,在自己尚且少不更事的年纪,褚颜便手执墨骨朱顶的丹鹤檀扇,于自己身旁指点江山,她面目欣然,风华正茂,眸间灼灼令人过目难忘。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褚颜最开始言传身教,可惜孩提时代的暮尘不肯听话,他连执棋的姿势都不甚标准,后来褚颜没办法,于是手把手地教他打谱、复盘。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们待在山间小院里,不问世事繁琐,偶尔手谈半晌,暮不耐酷暑,于是二人栽下一苗,约定待其亭亭如盖之时,便可纳凉对弈,东风林壑自逍遥。 思及此,暮尘才发现周围的景象变了,变成了他儿时与褚颜共住的那个小院,而他身后正是一棵参天古木,有遮天蔽日之势,树叶间透过丝丝缕缕的阳光,映在地上斑驳一片。 浮云朝露,星霜荏苒。 暮尘不禁出神,院子里的幼苗,竟已然亭亭如盖了吗? 多可笑,堂堂上修界的玉清仙尊,执棋时竟然在发抖,手腕起落反反复复,如涉世未深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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