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懒得再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废话,便想叫人来把他拖走,“愣着做甚?还不快把许公子送回昆仑关!” 眼见带头的守卫就要领命,慕容迟终于开口:“且慢。”言罢,他转而问萧玉笙,“尊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慕容迟德高望重,他一发话,守卫们不敢不从,都纷纷退离了内殿。 许九陌瞧慕容迟不像摇光那般蛮不讲理,便也恭谨地离开了,顺路,他还不忘偷偷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摇光也给拽了出去。 偌大的前殿现下只剩萧玉笙和慕容迟二人,之前的喧嚣将此刻衬得越发空旷死寂,他们站在彼此的面前,沉默不语。 慕容迟的目光一直没有落在萧玉笙的身上,他饱经风霜的眼睛环视着烛台萦绕的大殿,“二十年前的那一箭,尊主可还记得?” 萧玉笙何尝会忘?又何尝敢忘? 是他亲手斩断了焚念弓,扬言要与萧晗恩断义绝,却也是他把焚念弓重新修复,完好如初,甚至不惜灵力也要使其净化。 最后,他用早已与自己融为一体的焚念弓,将鬼王一箭穿心。 其实萧玉笙原不想这样的,曾几何时,他多么希望鬼王可以躲过上修界的重重围剿,然后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触及到地方,安稳度日。 但天不遂人愿…… 彼时,萧峰与唐梦安相继故去,萧玉笙在弱冠之年便初任掌门之位,羽翼未丰的他深知,倘若自己不闯出一番天地,那这个位置,便永远会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在这个存亡绝继的关键时刻,身为三清湾的二公子,萧晗却与亡人谷瓜葛不断,甚至领兵入关,即使萧玉笙明白他是为了三清湾,可亦无法护他周全。 主少民疑,人心不稳,修真两界动乱不休。 所以萧玉笙不得不暂弃手足之情,与萧晗割袍断义,在等他离开三清湾后,随即通报其余门派——萧晗叛离萧氏,并于亡人谷自立为王。 其实他从不想与称兄道弟十余载的萧晗刀剑相向,但他没办法,他能做什么——公然违抗上修界?陪萧晗孤军奋战?然后让三清湾的所有修士都为他们二人殉葬吗? 当鬼王被众仙门包围之际,萧玉笙静观其变,末了独自走上悬崖,俯视着谷内火光冲天,折戟沉沙。 今古恨,几时休。 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寄希望于手中的这一箭射得准些,直穿心脏,也好叫萧晗少遭些罪。 “尊主忘了吗?”慕容迟苍老的声音唤回了萧玉笙的思绪,他道,“救不完的。” 救不完的…… 这句话,萧玉笙听来委实耳熟。 “师尊,救不完的。” 自己年少时的声音渺远传来。 原来是他也曾对暮尘说过的。 主殿之外,许九陌等得焦急,却见摇光还有闲情逸致品茗,恨不得把那盏茶扬他脸上。 摇光不疾不徐地吹着热气,“怎么?想把这茶泼我脸上?” 被说中心事的许九陌心虚地低下头,嘴硬道:“长老想多了,晚辈哪敢呐?” 谁知摇光却笑了,“你不了解萧尊主,他当掌门的时候年岁还小,多少人不服他,三清湾能有今日,都是他跟恶鬼九死一生搏出来的。”不料话锋一转,“所以,无论为了谁放弃如今的一切,都不值得。”
第八十四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许九陌如鲠在喉,“可萧蔚明和萧云清是他的……” 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摇光便晦暗不明地摇了摇头,“萧蔚明不过是尊主当年在亡人谷下捡回来的弃婴,而萧云清虽为尊主亲生,但她母亲……” 萧云清的母亲? “顾子吟?” 许九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方才想起阿爹曾说过,萧玉笙与顾子吟的婚嫁,不过是局势所致,众望所归。 “这两个孩子的命,比起宗门几世荣耀,值不值得?”摇光没有看许九陌,反而兀自念叨着,“值不值得……” 好像他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自己,为了这两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去换三清湾的义薄云天,到底值不值得。 “自然值得。” 发现萧玉笙从殿内出来,许九陌激动地差点蹦起来,他大喊:“萧叔英明!” “我并非英明,”萧玉笙一身戎装神武飞扬,可他的笑容却充满了苦涩,“我不过是做了件廿载之前便该做的事情罢了。” 二十年前,他为了所谓的“大义”放弃了萧晗;二十年后,他绝不要再为了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放弃自己的一双儿女。 摇光不知萧玉笙的心思,他又端起了义正辞严的架子,道:“但沈博恩数次求援,如若尊主不予理睬,只怕此战之后不好交代。” “有何不好交代?”慕容迟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于是冲许九陌作揖道,“许公子,老朽有一事相求。” 许九陌赶忙搀扶,“长老请讲。” “此次亡人谷怕是有备而来,明净山死伤惨重,但倘若许公子愿率兵出马,前去支援,应当会有些转圜的余地。” 慕容迟果真当之无愧一句“天权长老”,他简单的谋划即可一箭双雕。其一,萧玉笙虽未出面,但诚意已至,加之事关儿女性命,天理昭昭,即使明净山今夜灭门,也只能认时运不济,没有过多的理由归咎于三清湾。 其二,如果许九陌真能斩获大捷,那他小臂上的蛇形图腾,也不至于成为一生的耻辱,毕竟他以一己之力击退亡人谷,落下的疤痕未免不是功勋的象征。 萧玉笙明白慕容迟是何用意,于是施以幻术,遮住了许九陌小臂上的图腾,“待时机成熟,幻术自会解除。” 语毕,他匆匆离去,赶往下修界。 望向萧玉笙持剑远行的背影,慕容迟乐而作揖,道:“恭候尊主凯旋。” 与此同时,一只仙鹤盘旋而来,很是乖顺地低伏在许九陌的跟前。 许九陌定睛细瞧,这仙鹤的羽毛雪白无暇,仿佛全身都散发着圣洁的光辉,是萧云清的凌霄没错了。 可神兽认主,一生只追随一人,想起之前凌霄把萧晗怒摔在地,许九陌没敢骑上去,毕竟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看出了许九陌的担虑,慕容迟笑着解释道:“神兽虽识主,但它既然来了,便是认可了公子的,公子不必有后顾之忧。” 许九陌客套了一句:“当然,是晚辈的荣幸。”而后翻身飞上,策于仙鹤之脊,拱手道,“晚辈告辞。” 他正要动身远行,不料摇光竟薅住了仙鹤的尾巴,把仙鹤惊得不轻,扑棱着羽翅,险些把许九陌给甩下去。 “不是,你干嘛呢?!” 许九陌还是那副尖嗓子,这一声嗷得直穿耳膜,摇光苦不堪言,五官都皱到了一起,但仍旧把装腔作势进行到底,“恕摇某多嘴,就是嘱咐公子一句,若此战大捷,定然少不了有信徒想为公子赠予香火,但公子若不想牵连无辜,便切忌接受这番好意。” 修道之人以香火为本,许九陌不懂摇光何出此言,“不能给我上香?为什么?” “许公子,绝情鬼把魔息注入了你的灵脉,从今往后,你们也算是水乳交融,难舍难分,”已至垂暮之年的摇光,声音里又添了几分苍老,“你虽修的是仙道,但鬼蜮的力量也在你的体内留有痕迹,所以……” “所以,”许九陌难以置信地看向摇光,他颤抖着说出自己最害怕的猜想,“我现在是……鬼?” 慕容迟一边安抚着受了惊吓的仙鹤,一边颇为高深莫测地说:“其实无论仙道、鬼道抑或圣道,天行有常,道法自然,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他慈祥地拍了拍许九陌的肩膀,“许公子救黎民于水火,乃是盖世英雄,何须拘泥于尔?” 许九陌听懂了慕容迟的弦外之音——不以成仙喜,不以堕鬼悲。 “我明白,多谢天权长老。”他一顿,转而问道,“摇光长老,您方才说‘若我不想牵连无辜,就不要接受信徒香火’,是什么意思?” 摇光一愣,似是没想到许九陌会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他踟蹰半晌,最终应道:“给鬼上香之人,阴阳相冲,刑克六亲,注定命犯天煞……” “摇光长老,”慕容迟轻唤出声,他原本慈悲的笑容多了一抹不容置啄的决绝,“时候不早了,尽早传书给昆仑关才是。” “天权长老所言有理,”摇光及时止住了话头,他转过身,背对着许九陌充满疑惑的眼睛,“方才是老朽糊涂了。” 目送两位长老并肩而行,许九陌揣测一番,终在嘴边过了一遍:“天煞孤星?” 旧闻鬼王死后,三清湾便怪事频发,先是婚丧嫁娶诸事不顺,后又有顾子吟无故难产,据说血崩之时都未来得及与其夫君再见最后一面。莫非当真应了天权长老横空出世时算的那一卦——萧玉笙,是天煞孤星? 许九陌不敢深思,骑着仙鹤连夜支援,飞向了琼州明净山。 来到下修界时,一股凶悍的凶煞之气直扑面门,无疑是鬼火冲天的余烬,萧玉笙耐着不适寻去,却瞧见几根藤条拔地而起,龙腾四海一般,分别对着萧晗的头颅和躯干。 突如其来的故人重逢,令萧玉笙一时无措,但他很快便顾不得萧晗了,因为藤条之上,还捆缚了他的一双儿女。 “清儿!明儿!” 萧玉笙喊得撕心裂肺,但无济于事,萧蔚明和萧云清沉睡在绝情鬼的摘心术里,据说这个法术能让人沉溺于梦境,做一场甘愿永醉不醒的黄粱梦。 他别过眼神,没有再看被藤条绑着的两个孩子,却不想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闯进了自己的视线。 月霖跪在十字绞架之前,她的左眼本就瞎了,现下似乎耳朵也听得不甚清楚,此刻显然是不曾注意到身后多了个人的。 萧玉笙怕冒然上前再吓到她,于是站在原地,只听月霖呢喃:“主人,我把记忆还给你……是婢子的错,对不起,是婢子害苦了你……” 两条索魂链挣离月霖的长袖,兀自升于苍穹,在一道闪电劈落的同时,狂风骤雨里,索魂链化为点点吉光片羽,映着暗淡晨光,撒在了萧晗的身上。 “洛姨仙逝,墨黎的死,还有你会写的第一个字……”月霖长跪不起,悔而叩头,“这些记忆,婢子都还给你……” 她的话字字啼血,听得萧玉笙不禁眼眶酸涩,不忍再听,“主人,噩梦终会转醒,但婢子……婢子不能再伺候您了……” 因为无颜面对,因为自愧难当。 梦鬼虽进不了归真界,但却能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她看到了萧晗的悔和暮尘的泪,看到了他们一个忘却过往、一个百口莫辩,看到了萧晗因为错恨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看到了暮尘因为信任而愿意陪他共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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