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尘临走前叮嘱墨黎:“字如其人,你再好好练一练。” 他自知别无选择,于是披上一件斗篷,撑起油纸伞,去了亡人谷的主殿。 大殿的外院无一人看守,可能是萧晗确定暮尘会来,所以提前把旁人都清走了,包括白公公也只护送到了门口。 这么多年,除了温兰茵曾与暮尘有过一面之缘,其他人皆不知晓,鬼王最初纳的妾室,究竟是何红颜,即使连在萧晗身边长大的月霖也不例外。 随行的白公公止步于此,他垂首行礼,恭送暮尘独自走入大殿。穿过雨中游廊,到雕漆朱门前站定,暮尘伸出手,推开了门扉。 萧晗平躺在软榻上,暮尘开门时带进来的一阵小风令他打了个寒颤,“你来了……” 暮尘原想问他“何事”,但看见床上仍在扩散的血渍时,他不禁怔愣,话也哽在了喉间。 伤口所在,不偏不倚,正是心脉之地,可此刻却筋膜具裂,血肉模糊。 原来在明净山的大捷,竟是用这条命换的吗? 暮尘探了下萧晗的鼻息,他现下心脉将断,灵根枯竭,恐是命不久矣。 “叶舟……” 萧晗的手悬在空中,过了一会儿,许是没了力气,便又放下了,“为什么唤我‘叶舟’呢?” 暮尘接住了他的手,带了浅浅的鼻音,道:“因为你是我的徒弟……” “可惜……”萧晗眼帘垂落,“墨黎是个好孩子,他是由你我的心头血养成的,日后,让他代我继续做你的徒弟吧……” 萧晗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一如他不停流逝的生命,好似指缝细沙,无论暮尘如何挽留,根本握不紧、抓不住。 “师尊……”萧晗的神志已然不复清醒,他感觉自己在做梦,又回到了儿时令人胆寒的枯树之下,“猫头鹰在叫……好吵……” 暮尘在榻边坐下,贴了下萧晗的额头,烫得厉害。 “叶舟、叶舟?”他试图唤他,但怎么也唤不醒,他尝试用所余不多的灵力救他,但收效甚微,良久之后,千言万语终归为一句:“别怕,你再仔细听一听,猫头鹰不叫了。” 萧晗空洞地望向窗棂外的雨夜,有泪水顺着脸颊潸然滑落,“好像……是不叫了……” 暮尘替他掖好了被子,嗓音放的低缓,听上去很温柔:“睡吧,我就在这里,你别怕。” 时隔多年,一豆孤灯再次缓缓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浸满了孤清的大殿,驱散了无止境的黑暗与寒凉,一如当初在三清湾,萧晗第一次会哭的那晚。 “你多日未来枭鸣殿,墨黎惦念得很……”暮尘的尾音有些发抖,几乎到了说不下去的地步,顿了许久,才道,“等你好了,去陪陪他吧。” “好,等过一阵子,”萧晗眼眶微红,他平稳了心绪,这才勉强笑道,“本王去看看咱们的孩子。” 其实二人俱是心如明镜,所谓的好转仅剩回光返照而已了,所有的温存早已时日无多。 “谁?” 一恍惊愕,暮尘立时回神,却瞧见墨黎躲在大殿的廊柱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被血染红的床榻。 “墨黎?你怎么……” 萧晗的五识都在悉数衰竭,他本没有留意到门口尚有一人,谁知听闻暮尘的这句话后,刹那间便要挣扎着坐起来,“快带他走!” 动作间难免牵动伤口,惹得萧晗急咳不止,可他依旧强撑着把血咽了回去,他不愿让墨黎看到自己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怕吓到他,“墨黎听话,咳……快走!” 暮尘此时也反应过来,他起身挡住了墨黎矮小的视线,以免见到太多血腥,“你怎的来了?不是叫你好好习字吗?” 墨黎踟蹰,不肯远走,他半抬着眼睛,犹疑地说道:“我方才见到了一个姑姑……” 萧晗心力交瘁,他仰躺在床上,几度喘不过气。 什么姑姑? 哪门子的姑姑? 不会是……月霖?! 而墨黎接下来的话,完全印证了萧晗的猜想——“她说,只有我能救师兄。” 雨越下越大,浇灭了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希冀。 可雷声轰鸣,似乎在为什么即将破土的东西鼓舞。 “师尊,她还说,我原是明净山下的一株灵梅,是师兄和你的心头血,才把我喂养成人的。”墨黎昂起脖颈,抱住了暮尘的腿,他把小脸埋进了皎白的衣袍,“我刚才趴在门口,也听到了……想来,这个姑姑应当没有骗我。” 听到了什么?墨黎没说,但萧晗和暮尘彼此却了然于心。 萧晗颓然地叹了口气。 原来都听到了…… 这孩子,会恨我吧? 这种死寂的沉默维持了很久,久到萧晗的身体逐渐冰凉,只听墨黎说道:“我愿意的。” 暮尘的凤目陡然睁大,里面的悲恸却转为了惊诧和薄寒,“墨黎……” 他无法再维持表面上为了安抚孩子的风平浪静,眼眶酸涩,几乎就要滴出泪,可墨黎却更加坚定了语气,道:“师尊,拿我的命去救师兄吧。” 暮尘大概不曾料想到墨黎会坚决至此,木僵地在原地愣了好久。萧晗在旁边急得不行,他攥紧被褥,几乎要把嫣红的锦布拧出血来,“别听月霖胡说八道,师尊你快带他走!” “我不走!”先前颇为胆小的孩子此时却拿定了主意,墨黎不顾萧晗的嘶吼,径直绕过了暮尘,跑到寝宫的榻旁,“师兄,我的命本就是你和师尊给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墨黎愿意的。” 无论是为了救名义上的师兄,亦或是为了——那个一意孤行,用自己心血把一株绿梅滋养成人的父亲。 墨黎都是愿意的。 “师兄……”墨黎唤完,又觉言错,于是跪在床边,恭恭敬敬地叩首长拜,行的并非君臣之礼。 “墨黎感念父亲和师尊的养育之恩。” 萧晗再也说不出话了,他浑身发疼,但仍是抬起胳膊,遮住了自己泛红的眼。 或许是天冷雨急,暮尘的身影在风里微微摆动,他的白衣被吹得纷乱,嘴唇亦没了血色,只是盯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孩子。 一株梅花…… 他歃血予生、悉心教诲的绿梅。 “走吧,”暮尘俯身拥住墨黎,心中有愧无以言说,他忽地哽咽了,颤抖地抚摸着孩子圆乎乎的脸庞,“好孩子,快走吧……” 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因为自己或萧晗而拖累墨黎,既已降世,便为活人,他怎可用这般鲜活的小生命,去填补他们师徒间的罪孽? 若萧晗无福渡过这一劫,暮尘决意殉他,可无论如何,不得伤及墨黎性命。 “刺啦”—— 银刀割心的声音骤然响起。 “不要!” 暮尘哀嚎出声,不住地摇头,是少有的狼狈,他手忙脚乱地去捂墨黎的伤口,可血根本止不住。 “师尊……”墨黎却十分宁静,莫大的痛楚在倒入暮尘怀里的一瞬逐渐平息,“不,爹爹,一世为人,墨黎无悔……”
第八十二章 本王不想再当本王了 太快了,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快到瞬息万变,快到萧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墨黎把刀子径直刺进心房,然后就是血,到处都是血。 洒了满地的热血。 “墨黎……” 萧晗受归真界内的景象所感染,他痛哭流涕,虽怀抱着暮尘,可远远不足以安抚心口传来的疼痛,他不住地嘶喊:“墨黎!墨黎——!” 傻孩子,我这条烂命,怎值得你这般? 可再多的悔恨都已无用,一如当年的萧晗只能感觉到原本快停了的心脏,却逐渐跳得蓬勃有力,先前冰冷的躯干也再度被血液暖了全身。 这所有的好转并非回光返照,而是墨黎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 萧晗自始至终,什么都阻止不了,二十年前的他瘫在床上,等醒来时仅剩一枝枯萎的绿梅;二十年后的他在归真界里,想起了所有被时光封存的过往,兀自无能为力。 泪水滚滚而落,滴在了暮尘苍白的脸上,与他眼角的水光融为一体,萧晗抬起衣袖,小心翼翼地为他拭去了泪痕。 萧晗历经生死一遭,好多事情记不得了,而如今再度回看,仍会五脏六腑痛到泣血。 那暮尘呢? 萧晗低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师尊。 暮尘究竟是如何独自一人,背负着这些痛不欲生的记忆,然后熬了整整二十年。 现在又为了救他,不得已在归真界里重新撕开经年不愈的伤疤,任其风吹雨打,导致那些覆盖在上面的尘埃尽数被掀起,蛰伏在时间之下的依旧是淋漓刻骨的疼痛。 不过万幸,萧晗舔了下干裂渗血的嘴唇,忽然觉得,好在暮尘昏过去了,不然再看一次墨黎的消亡,不知又该是怎样的剜心之痛。 他想起墨黎自戕前,曾念了一句“姑姑”。 姑姑…… 萧晗自嘲似地笑了,他咧开嘴,唇角淌下鲜血。 他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了,体内的两缕恶魂只能吞噬他的良善,可记忆这种东西,除了梦鬼,谁能如此肆意更改呢? 就连记忆的拥有者,也不是想忘便能忘了的。 “哈……哈哈哈哈……” 萧晗笑得更狂妄了,眼泪顺着脖颈打湿了衣襟,他搂紧了暮尘,仿佛想把对方揉进自己的灵魂。 原来竟是如此……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一对傻子主仆在彼此折磨逗趣。 萧晗傻,万事万物都谋算尽了,却从来都不曾怀疑过身边的小丫头。 月霖也傻,一腔愚忠,为了想让主人活得自在些,便擅自抹除了他的部分记忆,结果却令变数恒生。 她为萧晗做了太多,也让萧晗忘了太多,她以为这样便可以抚慰萧晗日渐疯魔的内心,可她想错了,萧晗的癫狂并非源自于记忆的不堪重负,而是灵体里含了一缕旁人的恶魂。 月霖初衷虽好,奈何打根上起便是错的,所以无论她如何尽忠,结果也只能是一错再错。 她怕萧晗自责,于是让他忘了对于洛寒“不强留其于世间”的承诺,可谁知洛寒原为解脱的赴死,却令萧晗全然归咎于暮尘,最终师徒反目,才导致了后来的种种荒唐。 太疼了…… 先有丧子之痛,复有至亲背叛之苦,满地的鲜血令火红的彼岸花妖艳出尘,照亮了墨黎小小的尸体。 真的太疼了,萧晗疼得倒地不起,躺在了血泊里,他紧紧搂着暮尘,让自己垫在他的身下,生怕腌臜的血污弄脏那飘曳白衣。 多少红尘旧事在鲜血里涌现,每一件都是真实的,都是清晰的。 由于此地承载了无数暮尘的回忆,萧晗甚至能看到师尊儿时的模样,稚嫩的面庞少了平日里伪装惯了的面若冰霜,却是实打实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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