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之时的暮尘坐在一位女子对面,二人执子对弈,一黑一白接连落定,直至暮尘走投无路,他昂起头,皱眉负气道:“褚颜,你是不是还藏了什么毕生绝学不曾授与我?” 被唤作“褚颜”的女子莞尔一笑,她故作神秘地轻摇折扇,悠然道:“彼强自保,不得贪胜。” 十岁出头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暮尘自然不会相信,他质疑道:“没了?” “道阻而长。”褚颜用折扇敲了一下暮尘的额头,“你呀,就且学且珍惜吧” 被敲的孩子往棋盘上放了两子,意为认输,但口头上仍旧不甘道:“哼,老狐狸。” 褚颜见状,不再言语,二人相视一笑。 记忆里的暮尘活泼而生动,与三清湾的玉清仙尊判若两人,萧晗看得出神,犹如仰望九天寒月,人间惊鸿,一刹浮生。他不自觉般抬手探去,却没有触及暮尘的绣袍半分。 曾几何时,萧晗仅知暮尘拜过一师,却不知,原来师尊在自己的师尊面前,也有过肆无忌惮、恃宠而骄的一面。 或许褚颜早已预料,她与眼前的小徒弟终有一日需以告别,可能是怕尘寰牵挂太多,所以她从不让暮尘唤自己“师尊”,收徒当日便道:“直呼吾名就好。” 褚颜与暮尘一共相伴六载,她陪着他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小儿,出落成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她原想待他及冠,亲自取好表字再羽化登仙,奈何天不遂人愿。 在暮尘十五岁的生辰时,亡人谷众鬼莫名倾巢而出,于凡间妄自作祟,褚颜在与厉鬼厮杀之际,不料阴阳灵力交互,引得雷劫自天而降。 咔嚓——! 九道紫色的闪电立时划破苍穹,九九归一,万籁俱寂,褚颜在位列仙班的同时,也被迫舍弃了万般尘缘,她甚至来不及与暮尘道别。 而彼时的暮尘呢?他刚吃完了褚颜做的长寿面,虽然不太好吃,有点儿咸了,但他却乐得自在,并坐在院子里的小树旁乘凉,盯着那副未尝下完的棋盘,准备等褚颜回来继续对弈。 “师尊,别等了……” 面对暮尘期待的表情,萧晗如咽苦胆,痛心疾首,明知归真界中全然是昔日的记忆,明知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也根本改变不了,但萧晗仍半跪在木桌旁,道:“她回不来了……” 眼前的景象再次变换,这次是一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清晨,暮尘跪在蒲团上,手捻星月菩提珠,口中轻声诵着佛经,一抹清俊的身影仿佛要融进稀薄的天光里。 他仿佛要把自己的骄矜、信赖、天真、肆意,都尽数留在了这个清冷的小院之中,那些褚颜曾经给予他的东西,后来都随着她的不告而别和雷霆天劫,消磨殆尽了。 诵完一经,暮尘起身行远。 萧晗看到他来到了三清湾,看到他虔心修习仙道,看到少不更事的自己替他挡了天雷,看到他永远地留在了此间浊世。 “别了,阿尘。”褚颜渡劫之时,祥云灵兽皆交汇于天际,望向远方繁星点点,想起自己与暮尘栽下的小树亭亭如盖矣,她朝着小院的方向浅鞠一礼,“与君相逢一场,褚颜三生有幸。” “若没有我,你现在多半已经随她飞升了吧……何苦再来黄泉路上寻我呢……” 褚颜温柔悦耳的声音渐渐飘远,萧晗呢喃着,觉得头脑昏沉,一如在地狱受刑时般生不如死。 暮尘昔日的郎朗欢笑尚在耳畔,只是画面却已然消散。 散了也好,这样的情形,萧晗若是再看,只怕是会魔怔的。 他深知自己错了,他原以为,暮尘和褚颜之间,乃是男女之情,所以当年在枭鸣殿内,他负气地掀翻了棋盘,对暮尘冷语相向:“怎么,跟你师父就下得,跟本王便下不得了?” 闻言,暮尘倏地抬眸,见他难得惶然,萧晗非但没有住口,反而愈加地出言不逊:“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本王的丽妾如此念念不忘?” 他错了……他想错了…… 他自一开始就是想错了! 时隔多年,萧晗只觉自己傻得要命,当初自己怎会误解至此,还以褚颜为由,处处为难暮尘。 直到如今,他亲眼看到,束发之年的暮尘与桃李年华的褚颜坐在彼此对面,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却不染半分杂念,提及非分之想甚至是对这种情愫的玷污。 二人是师徒,是知己,是棋逢对手,是所思所想的不言而喻,是朝夕对弈的心向往之。 “师尊,对不起……” 堂堂鬼王,生死两遭,居然就在这荒蛮无人烟的归真界中,抱着自己的师尊,肩膀微颤,哭出了声来。 他低眸落泪,可是哭着哭着,却又笑了。 萧晗像个疯子似的咧开嘴,泪水咸涩,濡湿了他如荒漠一般的心脏。 权势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作为上修界的霸主,任何奇珍异宝、荣华富贵都会源源不断地涌来,唯有岁月,逝者如川,再不可追。 岁月蹉跎,死生契阔。 萧晗抱起暮尘,仿若揽月入怀,他笑得猖狂放肆,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好像他还是那个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的众鬼之王。 “师尊,咱们回家吧。”
第八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尊主!萧尊主!” 急促的喊叫贯彻云霄,守卫不顾坏了规矩,三更半夜连连求见,一脸大祸临头的神情,他在门口禀奏:“亡人谷厉鬼突袭,琼州明净山失守……” 尚未说完,许九陌就越过守卫,继而隔空一掌,打碎了结界,他破门而入,在见到萧玉笙的一刻,便匆忙跪了下来,作揖道:“晚辈拜见尊主。” “许公子不必多礼。”萧玉笙抬手示意免礼,许九陌午夜匆忙行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他正要让旁人先出去时,不料许九陌直接仓惶叩首,“尊主!请尊主立时起驾,躬亲去下修界一趟!” 萧玉笙一时不解,刚想开口询问,却瞧见了许九陌的胳膊上,有一个诡异妖艳的蛇形图腾。 ——是绝情鬼独有的诅咒! 鲜血交融,唯爱永生。 温兰茵用自己的魔息玷染了许九陌的灵力,除非后者消亡,否则他的体内将永远流淌着绝情鬼的血。 先前鬼火燎原,不免烧到了许九陌的衣裳,破烂的袖口遮不住小臂上的图腾,他只得把头垂得更低,仿佛想把不堪的自己埋进尘埃里。 “陌儿……”萧玉笙抬手拍了拍许九陌的肩,大约是这段时日剧变陡生,他的心境有些苍凉,“起来说话。” 萧玉笙已为人父多年,有一儿一女环绕膝下,他早就褪去了轻狂的锋芒,不再有最初继承掌门之位时的自负与傲然,倒更像是凡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位父亲。 所以在面对与萧蔚明年龄相仿的许九陌时,萧玉笙不由地心中暗叹,正是风华正茂的青葱岁月,可惜这一身的灵脉和根骨,再也不干净了…… 不及深思,方才门口禀报的守卫便闯了进来,他知道自己坏了规矩,声音明显打着抖,但他仍硬着头皮道:“尊主!尊主不好了,明净山被众鬼侵占,沈博恩沈掌门飞鸽传书,求您派人增援。” 萧玉笙大惊失色,“什么?!亡人谷多年无主,怎会公然开战?” “先别管明净山了!”分明事态刻不容缓,可许九陌却倏地插话,万分火急道,“萧尊主,我们在下修界不慎遇到了绝情鬼,蔚明和云清都中了她的摘心之术,此刻已是不省人事,我装疯卖傻才勉强死里逃生,除了您,没有人能救他们了!” 于公,萧蔚明乃三清湾之掌门,四大门派同舟共济,如今明净山失守,他不能见死不救。 但是于私,他是萧蔚明和萧云清的父亲…… 许九陌也正是算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根本不用提及旁人,只要有萧家这对兄妹,萧玉笙就不可能大公无私地去救明净山。 况且当年,温兰茵的守宫砂明明完好无缺,可沈博恩却说她与鬼王乃夫妻一体,沆瀣一气,人人得而诛之。 就凭这点,许九陌便敢断定,沈博恩这孙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这一战,若萧玉笙不去,明净山定会死伤无数…… “尊主!明净山城池将破,多位仙君舍身殉道,此次亡人谷来势汹汹,必是一场恶战,还望您快做决断!” 守卫不停送来明净山的信笺,到最后甚至是一封沈博恩亲笔写下的求援血书,“尊主,您若再耽搁下去,怕是无法跟整个修真界交代啊!” 见萧玉笙举棋不定,许九陌宁可遭世人口诛笔伐,也要冒死相争,“尊主,您唤我一声‘陌儿’,我也理当叫您一声‘萧叔’,萧叔,您对我都这般疼惜,怎会放弃您的一双儿女呢?” 帘幕再度掀开,但这次进来的却不是守卫,而是一个奉茶小吏,“尊主,天权长老和摇光长老来了。” 谁知话音刚落,慕容迟和摇光便一同进了前殿,萧玉笙见状,立马上前远迎,“二位长老怎的来了?” 依照旧礼,掌门乃居于众人之上,因此慕容迟并未逾矩,毕恭毕敬地垂眸唤道:“尊主。” 倒是摇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做派,仗着萧玉笙的岁数较自己小上不少,于是就开始倚老卖老,“萧尊主,摇某抖胆问您一句,玉清仙君可曾教过您——修道者何为?” 暮尘自是教过的,萧玉笙也不会忘却,但他迟疑了良久,直到摇光都面露厌烦之色,方才应道:“以拯黎元危难……” “放屁!”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了二人,摇光循声而望,发现跪在地上的许九陌不知何时竟已然起来了,只听他说,“修道之人的确当以天下大义为先,但若连自己的至亲至爱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必要去守护根本不相干的黎明苍生?!” 被一个毛头小子这般训斥,摇光再也难以维持道貌岸然的神色,他面红耳赤地反驳:“你知不知道一个门派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大义和名望!不信的话回去问问你爹!” “大义?名望?”许九陌嗤笑出声,“舍弃自己的亲生儿女,反而要去救其他无关紧要之人,这本就是违背伦常,天理难容!” 身为昆仑关的二公子,许九陌知道自己这番话极为上不了台面,倘若哪天无意说出口,未免不会背负一个“离经叛道”的罪名,但他不在乎,为了萧家兄妹、为了月霖、为了何絮、也为了几乎没打过照面的宫羽弦和孟三良。 为了他们,许九陌可以不顾颜面扫地,在绝情鬼的眼皮子底下装疯卖傻,叉着腰扭捏作态,才换来了一线生机。 或许他的声音着实尖锐,或许他在众多少年里显得格格不入,但他绝非只是一个爱掐着嗓子说话的娘、娘、腔。 许九陌掀起衣摆,径直跪地,脊背挺得僵硬却笔直,“萧叔,明净山固然重要,但您是蔚明和云清的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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