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他们!” “各位,给我个面子……”白无常刚想帮忙说两句好话,不料就被黑无常给无情拉走了,“凡尘诸事,自有定数,莫要插手。” 白无常:“……” 得,你们自求多福吧。 惶惶茫茫,天翻地覆,火把和鬼影像潮水一样从远处滚滚而来,好像要把这对触犯天条、跨越生死的师徒打入无间地狱,非万死不得超生。 萧晗有须臾的茫然,等他反应过来时,暮尘已然握上了他的手,二人于阴曹地府里横冲直闯。暮尘拔出软剑,一路上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他们沿着来时之路不停地狂奔,周遭鬼哭狼嚎,可萧晗却忽然觉得很安宁。 他求了两辈子的人,此刻正不离不弃地抓着他的手,他看着他如明月夜华般的背影,感受着他飞逸的长发不时扫过自己的脸颊,酷刑留下的伤口虽疼,但心是稳的。 萧晗颤抖着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而后倏地笑了,那个笑容很好看,眼眸里还染着水雾,像是沾着露珠的花瓣,锦绣江南。 他终于彻底地回过了神,紧紧反握住暮尘的手。 十指相扣。 萧晗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幸福的餍足。 一直挂在嘴边的称呼也脱口而出:“师尊。” 软剑斥散一个阴兵的同时,暮尘抽空回眸,“何事?” “没什么,”萧晗笑得单纯而无辜,“就是想喊喊你。” 暮尘背对着他,很轻地唤了一声:“萧叶舟……” 这一声真的太轻了,让人不知他究竟是在叫近在咫尺的萧晗,还是想隔着一去不复返的光影流年,再唤一次,弱冠之时,他亲自给取表字的小徒弟。 萧晗现下耳目清明,自然是听见了的,他先是一愣,不料脚下打滑,险些平地摔跤。暮尘明显感觉到了身后的人一个踉跄,便稍稍放慢了步伐,问道:“怎么了?” 萧晗怔忪,恍如隔世,他缓了半晌,适才应道:“……很多年不曾有人这般唤过我了。” 何絮的存在,好似无意间扼杀了萧晗,所有人都以为罪该万死的鬼王早已伏诛,萧叶舟这三个字在史书上也被“乱臣贼子”所代替,殊不知,真正能唤出这个名讳的人,其实只有暮尘罢了。 “上辈子活着的时候,旁人都叫我‘鬼王’,就算是死后下了地狱,那些阴兵幽魂,也是这样叫我……”萧晗方才满目的欣然在一瞬间有些凝滞,他自嘲一笑,继而望向日夜不停燃烧的九狱冥火。 “师尊,我以‘本王’自居多年,总想着要往高处爬,最终称霸三界,成为天下共主,可临了临了,唯余我只身一人地站在无人之巅,现在想来,委实可笑。” 暮尘闻言,一时语迟,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浪子回头——他等了他两辈子,才终于等来了这个重金难求的浪子回头。 萧晗一股脑地说了许多,好像要把这么多年埋藏在心底的话语悉数道尽,可他兀自念叨了半晌,却不得有人回应。 “师尊,”萧晗轻轻捏了捏暮尘的手,“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吱一声呗。” 暮尘惜字如金,并没有让他如愿,只在不经意回眸的一霎,给了萧晗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二位聊得不错呀。” 一抹娇嫩的声音传来,暮尘循声而望,只见鬼门关口,站着先前那位珠光宝气的姑娘。 “恭喜仙君、贺喜仙君,悲哉六识,梦鬼代你还了。”待暮尘和萧晗踏出鬼门关后,姑娘装模作样地连连作揖,“以后就回阳界,好生跟你的小徒弟过安稳日子吧。” 姑娘说完,摇身一转,变成了鬼门关外的一缕青烟。 “悲哉六识……”她话中有话,令萧晗不免琢磨,“梦鬼……” 他虽不通鬼道禁术,却也明白月霖是何用意——小丫头八成闪烁其词,想先诓暮尘进入归真界,而后却又良心不安,所以便用自己的六识之一拿去抵债了。 只不过,萧晗皱眉成川,月霖为了助他夺舍,已经失了左眼,如今再度舍弃一样感知,怕是当真要离残废不远了。 唉,果然是个傻丫头,打小就不机灵…… 萧晗无奈地叹息一声,暮尘听出了其中的心痛,于是道:“快走吧,早些寻到月霖,也好为她疗伤。” 二人僵持了片刻,暮尘率先有所动作,他穿过鬼门关,踏入了归真界,萧晗亦步亦趋,早就被遗忘在索魂链深处的记忆,恍如隔世般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师尊!快来!” 一声清亮的童音,萧晗听后,只觉心脏骤停一瞬,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似是寻求慰籍,他攥紧了暮尘的手,呆滞地偏过头。 那副小小的身躯,却结合了自己与师尊的灵息和心血,容貌也俨然集齐了二人的优势,他长得极为俊俏,眉目英挺而深邃,骨相也流畅如刀雕,宛若一尊精刻的小象。 此时正值傍晚,钟声叩响,天地之间只剩下最后一点斜日血色,夕阳照着墨黎喜笑颜开的小脸,也把一株梅花的倒影映在了他身上。 曾几何时,如此天真烂漫的年岁,如同早春枝头鲜嫩的新叶。 未经凋零的岁月,亦如一场即将开始的盛世华筵。 “墨黎,跑慢些。” 闻声,萧晗突然睁大了眼眸,他绝不会听错,是暮尘的声音! 既身处归真界,那现下或许是…… ——暮尘的记忆。 许是多年未见,暮尘有些无措,一时也沉浸在了对于往昔的追忆里,竟忘了催促萧晗快走。 归真界里的暮尘仍是一袭白衣,他走在墨黎后面,大约隔了四五步的距离,“当心摔着。” “不会哒,”墨黎乖巧地停了下来,转过身冲暮尘露出一个讨喜的表情,“师兄说了,他在我这个年纪已经会爬树啦。” 暮尘无奈地摸了摸墨黎的小脑瓜,叹道:“他怎就不教你些好……” 这一幕的青涩稚嫩,是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曾经,包括暮尘自己。 逝者如斯,不复往昔。 “师尊冤枉啊,”萧晗替暮尘拭去了眼角的泪滴,即使他自己也近乎泣不成声,可还是佯装委屈道,“我怎么不算教他好……” 妄图博君一笑。 但萧晗显然失败了,暮尘抬手一挥,散了眼前的景象,“走吧,叶舟,”他横穿在自己的记忆里,决意不再为任何而停留,“别看了。” 这句“别看了”,也不知是说与萧晗,还是在告诫自己,别看了。 暮尘言罢便走,似乎是在割舍什么难以忘怀的东西,萧晗追上他,牵上他的指尖,陪他一起走过往昔旧日和似水流年。 “师尊……” 墨黎的轻唤再度徘徊于耳畔,可这次的童声没有了先前的活泼,反而添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暮尘一僵,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萧晗能感觉到自己牵着的那只手在不住颤抖,他搂上暮尘的肩膀,让他转向自己,“师尊,别看了。” 墨黎或忧愁或孤寂的声音还在四方飘荡,萧晗却径直捂上了暮尘的耳朵,在对方抬眸时,二人深深对望。 周遭的一切突然安静了,暮尘睁大了眼睛,只能看到萧晗含笑的眉宇,“师尊,不想看就别看了。” 深吸一口气,暮尘沉痛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萧晗怀里,他透支的灵力太多,经历的折磨也太多,加之孤身一人闯过黄泉碧落,早就令他本就病弱的身子成为强弩之末。 萧晗垂首,看着近在咫尺的师尊,珍爱地覆上他的鬓发,随后循着墨黎的声音望了过去。 不知何时,墨黎已然走到了他们身边,小孩手里正攥着一枝绿梅,萧晗瞧他连自己的膝盖都不到,心中满是怜爱。 “墨黎……” 墨黎这个名字,是一枝没有魂魄、没有血肉的梅花,但似乎不止,这个名字可能还属于…… 一个以梅为骨、以灵为身的孩子。 明知无法触碰记忆里的人,萧晗却还是犹豫着抬起手,想摸一摸墨黎的头。 与此同时,微风拂兰杜,吹乱了墨黎柔软的发丝,许是想替孩子顺一顺头发,归真界里的暮尘亦探出手,与萧晗的掌心霎时交叠在了一起。 墨黎仰起头来,一双眼睛在阳光下,清如两泓甘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萧晗身上。
第八十一章 本王哭死 萧晗几乎是愕然地抽回手,心跳砰然,他觉得匪夷所思,但又在隐秘地期待着什么…… 奈何墨黎只是背着风,揉了揉眼睛,可这一揉竟把金豆子都揉出来了,萧晗越看越难过,想替孩子擦掉下巴上挂着的小泪珠,可探出的手却径直从墨黎的虚影里穿了过去。 果然,萧晗碰不到他,他再也没有办法把那个笑容纯粹的孩子举过头顶,告诉他,自己虽是十恶不赦的鬼王,但永远都会毋庸置疑地爱他。 所幸,暮尘弯曲食指,刮了一下墨黎的下巴,“怎么哭了?” “师尊,你有秘密瞒着我,”墨黎耍赖般坐在地上,两条小短腿还勾上了暮尘的脚踝,他说,“这两天你不高兴,我看得出来。” “我……”暮尘的神态再难自若,他竭力隐忍,可还是让墨黎发现了他眼底的水光,“是不是师兄出什么事儿了?他已经好久没来了。” 往事如川,滚滚而过。 萧晗轻声叹息,阖上了眼眸。 他想起来了,当年在明净山一战,他伤得很重,沈博恩的神器刺穿了他的胸膛,几近挑断心脉,在命悬一线之际,若非月霖及时出手,他极有可能命丧当场。 但神器毕竟不是凡间俗物,纵使月霖有通天之术,也救不了半条腿已经迈入鬼门关的萧晗。 彼时,仅剩的五大恶鬼守在萧晗床边,昼夜不停地为他渡去灵力,月霖则为其抱元守一,平稳魔息,所有人都竭尽全力地为众鬼之王续命,但无济于事。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后来萧晗听得烦了,便下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夜深了,夏日的雨打在荷叶上,将含苞未放的花骨朵都折断了。 墨黎正在枭鸣殿里练字,悬笔半刻,墨迹滴落,他因着斩卷不敢直视暮尘,只好低声地认了错:“师尊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 暮尘正欲新拿一张宣纸,不料白公公便前来报命:“鬼王、王有谕,请、请暮仙君移步、移步寝、寝宫。” 萧晗的这些亲随,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确是再清楚不过了,但萧晗有令,若墨黎在场,必当毕恭毕敬地唤暮尘一声“仙君”,违者斩立决。 “师尊……”白公公面善,墨黎本不怕他,但他每次宣读萧晗的圣旨时,整个人格外阴沉,弄得墨黎不免去够暮尘的衣角,“你真的要去吗?” “他宣我,总是要去的。”暮尘平静的语气毫无波澜,毕竟萧晗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他们之间,何尝有过分庭抗礼,不过是总有一人愿意妥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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