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鬼王一生作恶无数,所以伏诛之时无怨无悔,但这一阖目,就是二十年。 可萧晗没有想过,这二十年里,暮尘到底熬过了多少肝肠寸断的日子,才等来了他的夺舍还魂。 今生,因为种种百辞莫辩的误会,萧晗决意斩断尘缘,所以他无数次在与沈谪仙花前月下之际,总会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身后的暮尘。 九曜潭中,无名利用五行灵华开启无间道的时候,他更是选择了和沈谪仙同生共死,全然不顾以一己之力跟恶鬼对抗的暮尘。 死里逃生之后,他心灰意冷,逍遥远去,走得潇潇洒洒。 又只留暮尘于此世间独自徘徊。 不论何时,萧晗素来无牵无挂,他说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在三界游山玩水、四处留情,却从不曾记得,上修界还有一人,一直在三清湾等他回来。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萧晗忽然想如儿时一般,追上那位总是衣冠楚楚的背影,喊一声“师尊”,如果可以,他愿长跪不起,告诉暮尘:“对不起……是我恨错了你……”
第七十九章 本王不愿 “什么恨错不恨错的,因果轮回皆是常客。”白无常旁观了半晌,有事没事唠叨一句,结果也不见黑无常抬个头,它便凑过去,与万语搭话:“哎,你觉不觉得,这小子有点儿眼熟?” 凡人缘浅福薄,皆是庸庸碌碌,难得有这么一个两闯地狱而不投胎的,便是冥界鬼差,也不免心生好奇。 “哈哈,是呀……”万语和千言不一样,他虽不常说话,可也不是个哑巴,面对勾魂使的搭茬,他多少有些受宠若惊,“有点儿眼熟,您怎么……” 白无常完全没有和他探讨的想法,大概只是闲得发闷,想随便倒倒话,于是直接打断了他:“以前也有个人,就坐在奈何桥上,死活不肯投胎,这一等,便等了二十年。” 万语思索半刻,问道:“是上修界的鬼王吗?” “唉,你管他是什么呢,姓什么叫什么都一样,无论帝王将相,只要是往轮回泉里一跳,下辈子说不定就猪狗不如了,谁知道呢……”白无常摆了摆手,指着三生石道,“他呀,当年就坐在那儿,等了整整二十年。” 万语捧场地问它:“最后怎么样了呢?” 白无常道:“夺舍还魂了。” 万语听闻,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幸好。” “怎么了?”白无常颇为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这是替他高兴上了?” 万语点了点头,“嗯,我记得当年他也是受完了地狱的酷刑,然后坐在奈何桥头,怎么也不肯走。伤口在阴间愈合不了,后来他清醒了些许,就干脆用指尖沾着身上的血,在三生石上写下了很多个‘对不起’。” 白无常干巴巴地评价了一句:“还挺惊天地泣鬼神的……” 万语没有接话,反而又道:“阳世的血在三生石上留不下痕迹,所以我就帮他数着,后来算了算,正好九万字。” 所谓九万字,不过是三万遍的“对不起”。 白无常无奈地叹息道:“十八道酷刑挨了两遍,可真够遭罪的。” 万语却说:“但至少他夺舍了,终与有缘人重逢,也不枉他痴心一场。” “尘寰孽缘,岂是一片痴心就能换来的?”白无常不禁唏嘘,“你看看,若仅是用血写几遍对不起便可求仁得仁,他们俩何至于在此地欲语泪先流?到底是天公不作美哟。” 这时,黑无常终于抬眸看了它一样,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白无常,慎言。” “慎什么言?”白无常愤愤不平地跺了下脚,“刚才有个姓白的小子胡说八道了那么久,你怎么不叫他慎言?” 黑无常心安理得地说:“他面相善。” 白无常不解:“就因为这个?” 黑无常解释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造化,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这一通跟念经似的,彻底把白无常整无语了:“……” “不过方才,那位姓白的公公,的确与鬼王说了些话……”万语纠结再三,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阴阳本无交汇,此举恐怕有违天道。” 白无常不屑地一挥手,“去他的天道。” 黑无常一如既往地提醒它,“白无常,慎言。” 白无常被念叨烦了,开始无差别回怼:“去你的慎言!” 黑无常:“……” 白无常搭上万语的肩膀,好奇地问道:“你可知那姓白的和鬼王说了什么?” “我……知道的。” 万语是在萧晗刚入地狱时,便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了。 彼时,萧晗由于欠下的血债太多,他在地狱里一马平川,无人阻拦,直至遇到了当年的奉茶小吏,他才堪堪停下了脚步。 “参、参、参见鬼王。” 萧晗,想不到都下地狱了,竟还能巧遇旧识,这不是当年专门给自己上茶的白…… 白什么来着?算了,也难为他还能认出自己。 萧晗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可怜他傻,总挨欺负,别人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生前欠下过不少糊涂账,“下辈子聪明点儿,也做一回贤德良善之人,记住了?” “记、记住、记住了。”也不知究竟明白没有,白公公顺从地眨了眨眼,他说话结巴,萧晗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正欲离开,不想刚转身,白公公便叫住了他:“鬼、鬼王。” “怎么了?” 白公公走近,两手覆上萧晗的心口,正对温兰茵用长剑捅穿的位置。他现下乃阴间鬼差,渡过无数亡灵,所以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温兰茵的一魂一魄逼出了体外,而后对萧晗说:“记、记忆。” 瞧着眼前漂浮的魂魄,萧晗问道:“这里面有温兰茵的记忆?” 白公公垂首不语,接下来,萧晗看到的,就是温兰茵的幻境,和在两个徒弟之间被迫抉择的暮尘。 万语说完,白无常不出所料地点点头,“难怪这小子说恨错了,原来是有误会啊。”它叹了口气,“一念之差,绝情鬼虽有错在先,最终却也算是成全他们二人了。” 一个空洞悠长的声音再次响起:“白无常,慎言。” “这次又慎哪门子言啊?”白无常扶额,他一没骂天道,二没论因果,不知道哪句话踩到黑无常的尾巴根了。 “是身无常,莫判阳间过往。”黑无常却道,“故绝情鬼对错与否,阴司自有审断,旁者不当置评。” 语毕,它又板起了脸,百年如一日地念道:“尘归尘,土归土,西方接引,该上路喽——” 暮尘下意识拥住了萧晗,好像他随时都会消失一样。萧晗在久违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下来,他停止了呜咽,鼻息间不再是熟悉的汤药味儿,而是一种淡淡的松木馨香,渗透了阳光,在这样一个没有疾风骤雨却彻骨严寒的夜里,是如此的令人安心。 萧晗宛如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者,历经漂泊,跋山涉水,早已疲倦不堪,暮尘的怀抱使他沉沦,抚慰了他零落多年的寂寥。 “叶舟,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许是用情至深,暮尘虽然笑着,眼眶却有些湿润了,“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好不好?” 咚、咚、咚…… 心脏跳得近乎快要震碎胸腔。 暮尘能清晰地看到,萧晗抬起眼眸时,他释然且含笑的面容。 瞧上去很温顺,可又是那么决绝,似乎不会为任何人留有余地,包括他自己。 “师尊……” 面对暮尘几乎算是哀求的神情,无论于情于理,萧晗都很想跟他回去,但然后呢? 无视先前的所有纠葛,然后重头来过吗? 可若如此,扪心自问,当真无愧于心吗? 两辈子了…… 上一世,自萧晗十四岁初遇暮尘的那一天起,时至今日,林林总总近十五年…… 加之他过身的二十载,一共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凡人的半生也就这么过去了吧。 两辈子了,他已经耽误了他这么多年,不该再耽误下去了。 更何况,如果鬼王返阳,势必祸乱三界,到时候暮尘作为玉清仙尊,二人难免一战。 萧晗莫名想起自己刚当上鬼王的时候,世人口诛笔伐,恨不能把他钉刻在仙门百家的耻辱柱上,只有暮尘,只有他来规劝自己:“切忌执迷不悟”。 可萧晗根本没有听进去,反而心下生恨,越发地扭曲残暴,他开始妄想占有关于暮尘的全部,甚至想把他生吞活剥了,然后再连皮带肉融进自己的骨血。 师徒有伦,可他偏要纳他为妾,洞房昨夜停红烛,荒唐六载万木枯。 仙风神道,他却生生折断了他的一身傲骨,逼他在自己身下雌伏。 天理恒长,他执念成魔,用彼此的心头血,将一株绿梅滋养成人。 师尊,两辈子了,前世今生,都是我负了你…… 我有何颜面、有何资格,再有幸伴于君侧…… 萧晗喉头颤动,他闭上眼睛,而后在万蚁噬心的痛楚里,轻声反问:“可我若是不愿呢?” 我不愿同你回去,不愿你因为我的缘故,苟活在阴暗的污泥之中,埋没在鬼王的残影之下。 你是尊贵傲岸的玉清仙尊,你不曾留恋这凡尘浊世。数年前,是我少不更事,以腌臜之躯将你的白衣玷染,把你拽下了渡劫的天罗台,令你永世无缘飞升。 而今,如果可以,我愿跪伏在尘埃里,把你送上理应归属于你的神坛。 黄泉路太冷,师尊,不必陪我了。 阴间的天地没有颜色,山泉湖海都终汇成忘川一河。 这里不知日月晨昏,九州大地也只剩下眼前的最后一人。 暮尘白衣飘曳,真挚而怜爱地凝望着萧晗,他笑了,没了先前的苦涩,眼底也不再隐泛泪光。 多少年了,多少年不曾这般直视过暮尘了? 萧晗失神须臾,只听得耳边有个极为温柔的声音回荡:“无妨,黄泉碧落,我陪你走。” 暮尘抬起双手,轻轻捧上了萧晗带血的面庞,二者的容颜在此刻都映进了彼此的眉眼。 “叶舟,死生不强求。”
第八十章 本王浪子回头 死生不强求…… 萧晗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 死生,不强求…… 所以,如果我想活,你愿意救我于地狱,带我回阳间;但如果我想死,你也会义无反顾地陪着我,与我一同走完这黄泉碧落,是吗? 萧晗薄唇开阖,想再唤一声“师尊”,可说时迟,那时快,已有地狱的守卫赶来,“尔等阳寿未尽,岂敢擅闯冥界?!” 一众小鬼分列两队开路,幽冥阴兵纷至沓来,它们肩批甲胄,头戴铁盔,乍一看跟阳间的官兵没什么区别。可若细瞧,便不难发现,那些层层重铠里,没有人,只有一缕亮到发黑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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