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踉跄着踏上奈何桥的石阶,恰逢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开,诡艳的赤红照亮了桥头上的单薄身影。 萧晗此时已然褪去了何絮的躯壳,恢复了前世最初的容貌,他自己的骨相不比何絮柔和,如今相隔多年,乍然一看,周身却是添了几分戾气,没有了属于少年郎的开朗和明媚。 借着浮光,暮尘不禁呢喃:“叶舟……” 萧晗孑然一身地坐在奈何桥头,两条修长的腿蜷了起来,额头抵上膝盖,暮尘看不见他的脸,只觉这抹身影仿佛淡了些,好像年久失色的墨痕,但却是他原本的模样没错。 他身上穿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只是松垮地挂在肩膀,落地的裾角染着大片血渍,极为凄美,烟雾般的颜色,似乎只消一阵寒风,就会消散不见。 暮尘深深地望向近在咫尺的男子,他踌躇不前,怕惊扰萧晗难得的安眠。 万念交织,眼眶不由得微微发红,多少愧疚涌上心头,他只觉得自己欠了他的,在附近站定,无地自容。 “叶舟……” 暮尘唤他,而后温柔地抚上了萧晗的脊背,可在碰到满手温热时,他难免怔愣,刺眼的腥红沾满了掌心,不用看就知道——是血。 好似感觉到了暮尘的触碰,萧晗颇为吃力地抬起头,他微阖唇齿,却只发出了几声很模糊的时气音。 可就在瞧见眼前一幕的时候,暮尘如遭雷殛地僵在原地,待巨大的惊骇压抑后,一阵剧痛猛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心脏。他恍惚觉得,即使柳叶刀扎入胸膛,把经脉生生攫出,连着血肉一起捣碎,也不会更疼了。 因为暮尘看到——萧晗半张的嘴里,没有舌头了。 血丝从他的唇角淌落,无论如何挣扎也说不了清晰的话语,只能发出类似哽咽的“呜噜”声。 是了…… 十八层地狱分别执掌不同的刑罚,而第一层,正是拔舌之刑…… 暮尘甚至不敢想,萧晗是怎样熬过了十八道酷刑,随后又独自一人走完了黄泉路,最终在奈何桥上不知徘徊了多久,才换来了如今的重逢。 自地狱归来的萧晗,不免失了一部分感知,他双目模糊,耳力似乎也不大好,他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却下意识地蹭了下对方的手心,只为寻求片刻的安抚。 暮尘看着,心疼欲裂,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竟是思考不得,俯身抱住了萧晗。 萧晗似是被惊了一下,他开始往后躲,血迹斑驳的脸庞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暮尘见此生怕他动作过大牵扯到伤口,于是默默地收回了手。 “叶舟……” 一个沙哑的嗓音在萧晗身旁响起,仿若亏欠至极,肝肠寸断。 “负君有愧,对不起……”
第七十八章 本王跪求原谅 前尘如梦,负君良多。 一生铭刻,奈何缘浅,求而不得。 “叶舟,对不起,”暮尘哽道,他心口痛得近乎失声,泪滴止不住地滚淌,最终落在了萧晗失神的脸上,“是师父的错……” 萧晗有一瞬间的茫然,旋即猛地跪爬起来,抓住了暮尘的衣角,可对方的身影太过模糊,他半眯起眼睛,奈何仍旧看不清暮尘的轮廓。 “是我负你……”暮尘搂住萧晗,吻上他的额头,那里有一条可怖的长疤,可暮尘不在乎,他只想把这些年欠下的温柔尽数还予最初的少年,“你当年性情大变,我只觉你顽劣难琢,可待我察觉之时,已然令你铸成大错,直至廿载之前,你身殒于亡人谷下,我都不曾告诉你……” “……” 不曾告诉我什么? 萧晗依稀能看见暮尘的唇齿开阖,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如春水映梨花般的缱绻柔语—— “自始至终,我从未后悔,收你这个小、徒、弟。” 说到最后的三个字时,暮尘一字一顿,顺势刮了下萧晗的鼻梁,他的脸上带着笑意,可声音却是沙哑苦涩,令人不忍再听。 萧晗耳目虽盲,口齿也不清,可他浑身却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淌过,夺舍以来残存的仇恨、经年的伤痕、弥留的哀恸,此刻在这一声诚挚至极的“小徒弟”中被释怀殆尽,丝毫不余。 “呜……呜呃……” 萧晗拼命地摇着头,他能感觉到暮尘的自责和歉疚,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师尊,你何曾负我? 萧晗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泪光。 明明是我,是我对不住你啊…… 彼岸花的微光中,萧晗凝望着暮尘的脸,他似乎又在悬崖之间,看到了人生中初见暮尘时的容颜。 萧晗情不自禁地拉住暮尘的手,而后在他的掌心中一笔一划地写到:是我的错。 暮尘哑然,萧晗指尖划过的每一笔都好似弯刀割肉,痛得他心手皆颤,“叶舟……” 萧晗安慰似般捏了捏他的腕骨,这是他在面对褚寻忆时的惯用动作,待暮尘抖得轻了些,他继而写下:师尊,对不起,前世今生,是我误你。 “傻子,你几时误我?”暮尘出神须臾,忽而笑了,“收你为徒也好,嫁君执内也罢,都是心甘情愿的。” 萧晗半悬着手,竟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他倾身搂住暮尘的腰,泪水混着血迹打湿了后者的白袍,“呜……” 他似乎有千言万语,但不管怎么歇斯底里,哪怕嗓子嘶哑到几欲泣血,也吐不出半个字。 “哎呀,这没舌头还真耽误事儿啊。”白无常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随即冲千言求情道,“好妹妹,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把六识还给他吧,你瞧他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样子,多可怜呀!” 掌管六识的姑娘虽名叫“千言”,但跟黑无常一样,也是个几乎不张嘴的哑巴,白无常“啧”了一声,旋即广袖轻甩,千言的荷包便又稳又准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由于常年未尝讲话,千言一时竟忘了争辩,只能干瞪着眼,白无常还笑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几千年了……”白无常看向不远处的师徒二人,他道,“我在这儿待了几千年了,好不容易赶上一对有情人,小子,这六感,我代地府还给你吧。” 话音未落,只听黑无常空洞寂寥的声音在四方回响:“尘归尘,土归土,西方接引,该上路喽——” 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却不想下一刻白无常就捂住了他的嘴巴,而后一鼓作气,将黑无常拖出了二里开外。 “师……师尊?” 萧晗试着开口,唇舌相碰,是久违的熟悉,他的眼睛亦不再混浊,周遭的一切恢复清明,而奈何桥上吹过的风声,忘川水的涟漪波动声,暮尘的衣袍翻飞声,都是这般清楚,他的世界,终于不再归于寂灭。 暮尘抬手抚过萧晗苍白的脸颊,尽管他自己的手也抖得厉害,“我在。” “这里是地狱,你不该来的……”萧晗微掀睫羽,眼眶中有湿润的光泽闪动,暮尘伸出手,替他拨开额前的碎发,“别怕,我不会再弃你一人了。” “你没有弃我,师尊……”萧晗几乎是有些恍惚地喃喃,“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暮尘问他:“哪些事情?” “九曜潭里,在一众流民面前,你不随我去寻半仙,是因为……” 萧晗不曾道完,暮尘的双眸却蓦然睁大,这段不堪回顾的记忆,一度令二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彻底分崩离析—— 在九曜潭里的那段时日,当真算得上他们为数不多的相伴和温存,奈何好景不长,沈谪仙被一股飓风裹走,暮尘和萧晗正欲去追,不料又被三三两两的流民挡住了前路。 但彼时二人都不曾留意,在那群人中,有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她虽灰头土面,可仍掩不住那张坠崖时被树枝刮烂的脸。 正值此时,温兰茵往下扽了扽兜帽,将自己完全隐藏其中,而后施法摘心之术,强行把暮尘的神志拽入了她提前布好的幻境内。 暮尘在里面走了好久,但迷雾障目,好像根本走不到头。 这个地方仿佛是被时间彻底遗弃的荒原,没有日升月落,没有四季之分,只有寂寥的冷风无休无止地刮着,他忽听到沈谪仙一声近乎扭曲的惨喝:“啊——!” 暮尘迅疾向声音的来源找去,但来不及了,温兰茵犹如阎罗降世,自半空疾掠,从后头掐住了沈谪仙的脖子。 “别过来!” 须臾间,温兰茵早已带着沈谪仙升到了半空之中,穿过重重浓雾,她冷眼俯瞰着苍凉的世间。 暮尘的瞳仁猝然收缩,感应到主人的盛怒,软剑金光亮起,浮在了他的手边。 暮尘握上软件便紧追而上,却在半途被温兰茵甩出的藤条逼得无法前行,藤条漫天乱舞,他应接不暇,却又不甘退回原地,只得单刀赴会,直袭温兰茵的面门。 “别过来,否则妾身随便杀一个!” 温兰茵一挥长袖,大雾骤散,只见萧晗被一根藤条高高吊起,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温兰茵的身前。 “!” 暮尘及时收手,即将迸发的灵力被强制灌回。遭到灵力反噬,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握剑的右手不住痉挛,手背上青筋暴突,一颗心悬至喉咙。 温兰茵垂首低眉,柔弱的美感一展无遗,不免惹人怜爱,可她说出口的话,却让人从骨头缝里生寒,“仙君,选一个吧,二者救其一。你若与何絮同行,无名大势将去,定会在你们赶到之前杀了沈谪仙;你若让他先走,也许,尚有转圜的余地。” 外界的萧晗并不知道暮尘的神志早已被囚,他试图劝道:“师尊,半仙下落不明,咱们去找他吧……” 见暮尘不为所动,于是他狠咬了一下“咱们”这两个字。 “所以是走是留,仙君自行决定吧。” 言罢,温兰茵将幻境扯开了一个小口与外界相通。听到萧晗的声音传来,暮尘竭力才勉强抽身,屏息凝神方才道出那句:“你先走。” 幻象之中,温兰茵满意地笑了,“哪怕担下心爱之人的错恨,也要确保徒弟性命无忧,”她的表情闪过一丝的哀愁,仿若悔恨交加,却虔诚得可怕,“妾身当真,越来越敬佩仙君了。” 回忆过后,是更深刻的锥骨剜心。 萧晗跪在地上,整个人缩在暮尘怀里,泪如雨下,“对不起师尊……是我的错……” 错在心存芥蒂,自夺舍归来便再不愿与君相见。 错在不辞而别,孑然一身地消失在了一个午夜。 错在欺君负君,让乞求了两世的爱慕付诸东流。 这红尘的阴差阳错未尝停歇,岂是凡人可以预料到的。所以暮尘安慰他:“叶舟,这不是你的错。” 可萧晗根本听不进去,只一味地道歉:“对不起,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是我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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