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 话音未落,温兰茵见暮尘有片刻的失神,便径直撞上了他手中的软剑,白皙的脖颈被瞬间割断,血流如注。 暮尘一怔,血把软剑染得极红,倒是月霖很是漠然,她拖走温兰茵的尸骨,顺势扔进了周围的鬼火里。 一代花魁在火海里渐渐尸骨无存,暮尘多少有些恍惚,温兰茵的死,到底是解脱,还是怀罪而亡?若是解脱,可否抹去亡人谷的荒唐六年? 月霖却不以为意,只道:“如果她能换回我主人的命,即便身故也并不惘然。” 暮尘收剑入鞘,目光淡淡移过,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复转了回来,盯着地上的半张宣纸,血丝满布眸中。 那是几行端端正正的楷书,应是多年前着墨,纸张边缘都已然泛黄。 写的却是—— 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算、算、算。 曲终散,尘缘断,兰因倥偬,无奈悲欢,叹、叹、叹。 那个风华绝代的清倌人、那个红颜不复的绝情鬼,嫁入亡人谷后,面对喜怒不定的夫君,心中凄楚无法言说,便只能站在永昌宫的窗边,洇着笔墨,去撰写这一首思慕错付的《钗头凤》吗? 温兰茵的皮肉在触到鬼火的刹那,便化为了脓血,骨头在须臾间也烧得连渣滓都不剩了。月霖转过身,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朝暮尘跪了下去,“仙君,如您所见,我是梦鬼,但归真界,唯有活人能进……” 深知暮尘与鬼蜮不共戴天,于是月霖立下毒誓:“只要您肯救我主人,事后我自会向上修界请罪,无论如何处置,月霖甘愿承担。” 亡人谷的梦鬼如何,天罗台的审判又如何?老天薄她,是萧晗以稚子之躯把她扶育成人,这么多年亦兄亦友,其实早已没了主仆之分。 “不必。”暮尘否决得斩钉截铁,他另起话端,问道:“你可能感应到他的神识?” “他的意识太过混沌,我只能隐隐看见……” 除了帮萧晗抱元守一,月霖别无他法。 暮尘飞至萧晗身前,避开他胸膛处的利剑,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渡了过去,“看见什么?” 月霖迟疑道:“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应是名男子,但我看不清他的脸,另一个是……” 另一个是什么? 透过朦胧薄烟,她只能勉强认清一个男子,萧晗身边还站了或者坐了一人,因为太过矮小,不能确定是人或物。 那团小东西好像趴在男子的腿上…… 与其说是归真梦境,不如说月霖在窥探萧晗的内心,她想看清楚让主人如此执著——即便葬身于此也在所不惜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暮尘轻搂萧晗,探了一下他的鼻尖,感觉到温凉的气息,才稍微放心,想起月霖方才的欲言又止,他问:“是什么?” 月霖纠结再三,她并不知道萧晗何时有过骨肉,但还是顺从自己看到的实情应道:“一个孩童。” “起来说话。” 暮尘在伸手欲扶,奈何月霖长跪不起,她道:“仙君,此一术,所涉之人不仅是施法者和归真者,必须还有个人,把迷失在鬼门关里的人给带回来。您神通广大,定然能进入归真界……” 月霖一顿,心中百感交集,欲言又止:“可是……” 可是归真界有鬼差守卫,悲哉六识,亦为灵体六感,必须放弃其中之一,才能阴阳互通,魂归故里。 也就是说,若想把人从归真界里唤醒,即使不死,也定然会残。 暮尘坚定道:“但说无妨。” “没有、没有了……”月霖苦笑着摇了摇头,她问心有愧,不愿再面对暮尘,随即垂眸磕了一个响头,而后幻化出一个素白绸灯,丝绸上融着金纹细线,以十三彩丝绣出繁冗咒纹,深深浅浅一绕三折,九狱冥火燃烧其中。 月霖引灯长明,“仙君,归真界均为梦者记忆,纵然有憾亦难改,顺其自然就好,往前走,莫回头。”
第七十七章 本王…… 咚—— 远方似有梵钟敲响。 闻到一股雨后泥土的味道时,暮尘缓缓地睁开了眼。 一盏风灯幽然地在亡人谷飘荡,寻觅着不肯归来的一缕孤魂。 同在九曜潭里的景象一样,没有阳光、没有日升月落,只有无际的黑暗笼罩着亡人谷。 暮尘踏遍青石长阶,行遍廊庑楼台,四处张望,却不见心中人的踪影。 闭上眼睛,萧晗的容貌就会浮现。多少年了,他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直白地看过这个小徒弟了?自从萧晗成为了鬼王,暮尘就强制扼断了所有的念头—— 就连在梦中,都不允许。 萧晗是他的徒弟,是他名义上的“夫君”,是上修界的罪人,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千思绪。但暮尘深知,只有师徒这重身份是理应存在的,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多余的。他恪守着自己的本分和底线,默默地注视他,教导他,为他疗伤,陪他君临天下,六年如一日。 可现在,在面对萧晗的记忆时,暮尘呆滞地站在原地,是少有的无措。 他看见年少成孤的他,杀伐决断的他,淡漠无情的他,驰骋疆场的他,加冕为王的他,落寞孤寂的他,癫狂疯魔的他,死无全尸的他…… 是的,在归真界里,不同年岁的萧晗终将按记忆里的那样——逐一走向了最后的灭亡。每一幕,在这个时光倒流的梦魇里,暮尘一点点地回顾了萧晗的一生,如同一个旁观者,阅尽他的过往。 暮尘发现自己开始沉湎于这些梦境,压抑的情感不受控制地苏醒,他不得不承认,这份被埋没在世俗之下的爱意,从萧晗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时,就已经滋生发芽了。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可师徒有伦,在暮尘一步步的刻意疏离下,萧晗渐渐变得卑微,他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总妄图追上那个一尘不染、皎洁如月的师尊,奈何可望而不可及。 思及此,暮尘不禁心头一紧。 金戈铁马仓惶踏过,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抬起眼,忽觉自己竟不知在何时,已经走到了鬼门关门口。 已经寻遍了吗? 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为什么依旧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萧叶舟…… 你是否是,不愿见我? 这个念头令暮尘如坠冰窟,他步伐愈急,衣摆掠过荒草,冷不防窥见奈何桥头立着一人,清清冷冷,凄凄楚楚,他刹时心如擂鼓,急忙向那人奔去。 “叶舟……” 许是相思成疾,苦爱泛滥,待走近后,暮尘才发觉是自己认错了人。 回头的正是鬼门关附近徘徊的捕快——白无常。它面无表情地与暮尘对视,而后叫来黑无常,二者一左一右地打量暮尘,说着一些他人听不懂的言语。 与亡人谷的无常鬼不同,它们是专勾三魂七魄的阴间使者,眼下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修道之人,白无常提议一切交给鬼差处置。 “哟~玉清仙尊大驾光临,所求何为呀?” 来者是一位珠光宝气的姑娘,但冥界没有寿数和男女之分,有形皆为无形,她保不齐是个几千岁的老汉,也未可知。 一男一女位于姑娘身后,二人是“痴”与“怨”的化身,男名千言,女唤万语,他们守在奈何桥畔,意为“千言道不尽,万语亦还休”。 痴与怨这二字,归根结底,也逃不过悲哉六识、沉沦八苦。 千言掌管前者——眼、耳、鼻、舌、身、意,各有其知;万语负责后者——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 暮尘思忖须臾,他现下仍是褚寻忆的躯壳,对方竟能不假思索地道出他的身份,委实蹊跷,于是问道:“姑娘认得我?” 姑娘皮笑肉不笑,装作十分同情的模样,“功德无量,香火却微乎其微,在上修界,您可是独一份儿。” 暮尘没有理睬她的挖苦,作揖道:“小徒误闯此地,多有叨扰,烦请姑娘行个方便。” “不可、不可。” 她连说了两遍,仿佛暮尘若不付出些什么惨痛的代价,自己是绝绝不会放人的。 “让我看看……”姑娘轻点暮尘的前额,恍然大悟一般,“噢,是梦鬼送您进来的,那就不奇怪了。” 她自顾自地抖了抖荷包,里面分文无有,却被她护得严实,好像价值连城。 “这个小丫头先前可有言明,悲哉六识,只有舍去其一,方能与梦者相见?” 禁术之所以为禁术,必定要有所牺牲,暮尘心中早有决断,长明灯下,他看向远方的牌匾,“鬼门关”三个大字由人血所写,他应道:“倾吾所有,予取予求。” 姑娘愣了一下,几乎有些意外,地府常年充斥着痴怨和哀怒,在这里待久了,竟也觉得人间情分可贵,她笑了:“当真是个好师父,哪怕鬼王下了地狱,定然也会感念您的恩情。” “地狱?”暮尘素来从容的脸上闪过一抹惊愕,姑娘见此,实在惋叹:“唉,可惜了,那么俊朗的一副皮囊,估计要被酷刑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她话锋一转,眸子发亮,充满了邪性的魅惑,却让人不敢躲闪,“你想救他吗?若想,就随他同去吧,反正黄泉路很长,足以等到命定之人的。” 黄泉路究竟有多长――多长能忘得了凡尘俗世,就有多长。奈何世间唯有情这一字最难忘,有的人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丈,却仍在回头,鬼差无奈,便让其在奈何桥边坐下,等他要等的人,有时候等一两天,有时候等十几年,有时候干脆等完了凡人的一辈子。 大多数人故去,回想自己的一生,觉得了无牵挂,三魂七魄散了去大半,跟着勾魂使浑浑噩噩地上了黄泉路,一路走一路忘,不知今夕何夕了,便到了奈何桥,再喝一碗孟婆汤,今生就算彻底了了。 “多少人在奈何桥头不肯走,非要等尚在阳世的人,最后总角之宴遇上垂暮之年,纵使相逢应不识,当真是可悲可叹呐……” 白无常是个爱感慨的,它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也不管暮尘能不能听得懂,也不在乎黑无常的不理不睬,它依旧乐得自在,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惜这样的回响,往往只有死后才能得到。” 不知走了多久,黑无常终于有了动静,它朝暮尘稍稍地转过身,“仙君,到头了。” 已经到头了吗? 连黄泉路上都寻不到了吗? 萧叶舟,两世的恩怨纠葛,你当真都放下了吗? 暮尘一时竟不知,自己是该为萧晗的释怀欣然,还是为萧晗重活一世却仍了无牵挂而悲痛,他正欲反身离开,却听得奈何桥上一声轻叹。 急促而短暂的叹息,却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暮尘耳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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