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年年末冬日最冷的时候,世子涧破梁军,归京途中病逝永济寺。 举国惊。 姜王大恸,亲迎灵柩至王宫。 那是一座空棺,寺中僧人双手合十,对姜王说,路途遥远,尸身难存,依照殿下遗愿,就地下葬,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姜王提剑要斩他,那一百七十三名僧人中的一名道:“王上,便让他任意妄为一回,也就这一回。” 姜王久久没有说话。 他带了大批的皇城禁卫军,要拉整座寺庙陪葬,最后颤抖着身体,两手空空孤身一人回宫。夕阳下他身体逐渐佝偻下去,像一个真正上了年纪的老人。 …… 姜世子未冠而死,他死后姜王倾举国之力为他修筑地下王宫,开矿山劳民力,穷天下巫术企图令他死而复生。姜王心伤如此,朝堂庙宇间不能容忍青年及冠。十六年间天下再无婴儿啼哭声,城寂如死,百年基业付诸一炬。 朝野上下丧服七日,长安大小街巷诵经香火声半月不绝。姜王从此痴求死而复生之术,他一生是明君也是暴君,回望戎马一生,弥留之际也不过一个中年丧子的父亲而已。 对徐流深来说,他其实什么都做到了。 他只是没能长命百岁而已。 - 天彻底亮了。 鬼身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淡,淡得像是一抹残影。他和徐流深并不一样,他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往底下扔什么都听不见响。他身上是凉的,血液是冷的。瞳仁里没有光,身上有暴雪冲过红梅枝桠倾颓的荒凉。 谈善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口气让他呛咳起来:“我……咳咳。” “我不是……故意的。” 谈善仓促地想解释,又徒劳地停顿了一下:“我——” 他很想说点什么,而他确实忘了。 一晚上没睡谈善脑子里有搅拌机在刮脑浆,大起大落击得他脑子铁锤敲打一样的钝痛,他难以思考,下意识伸手,在他要抓到鬼的瞬间,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阿善?” 车窗摇下,谈书銮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正好送你回去,有事要问你。” 鬼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谈善抓了个空,硬生生地把手放下:“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谈书銮不容置疑:“上车。” 谈善被迫坐上了车。 他焦躁地从一边坐到另一边,谈书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太阳穴隐隐作痛:“一晚上没睡?” 谈善扒着门把手恨不得跳下去,被谈书銮一个眼神斥退,他在那儿抠车窗,自知理亏:“……没。” 谈书銮说起另一件事:“到时候去复查再看看结果。” 他俩都安静了一下。 过了很久,谈善闷闷地“嗯”了一声。 “回去先睡一觉。”谈书銮又说,“休息好。” 谈善搓了把脸冷静,哑着嗓子说:“哥,你那个……文物倒卖的事情,那个姜王墓,真的被盗了?” 谈书銮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他也烦躁了,趁红路灯的功夫摇下车窗透气,还是用尽可能平和的声音对自己弟弟说:“现在还不清楚,海关新拦了一批,最新的一批送到了你们老师家里,他年纪大了也没办法成日成夜盯着,鉴定的人过两天给我结果。” 谈善:“我想去看看。” 谈书銮半天没说话。 到地方了谈书銮熄火,从车台架里抽出一盒烟。他咬着烟蒂,扔给后座谈善一盒薄荷糖,谈善一把接住,熟练地拆包装:“抽太多黄牙齿。” “知道。” 谈书銮白白的牙齿露出来:“咬着玩。” 谈善“嘎嘣”咬碎一颗薄荷糖,突然冷静,他一冷静就容易发现刚刚忽略的细节,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看见安-全套了。” “咳咳咳!” 谈书銮狼狈地咳嗽起来:“……你哥快三十了。” 他比谈善大七岁,也就二十八。 放哪儿都要被称年少有为的年纪。 谈善手指拨弄了一下铁盒,继续:“冯寅错快四十了。” “老男人。” 谈书銮下意识争辩:“三十六。” “哦——”谈善拖长了声音。 “有感情吗?” 神金啊。 谈书銮一把摘了身侧监听器:“有,想什么呢。” 谈善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下车,最后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从车窗缝里伸手:“给我一盒。” “……” 谈书銮也不问他干什么,两指夹着一盒送出去,意味深长:“你长大了。” 他本来想叮嘱什么,话到嘴边改口:“对人好点。” 谈善正儿八经地说:“肯定啊。” 谈书銮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他单手枕在脑后仰头在驾驶座上歇了会儿,莫名其妙笑了一声。笑完电话响了,他没接,顺手把监听器往车窗外一甩,车轮胎很快碾了过去。 - 哎。 谈善弯下腰洗脸,冷水拍在脸上。 “徐流深。” 他喊了一声。 应该不在。 谈善凑到镜子面前看自己的头,他拨开一小片,用手指小心地碰了一下,又放下来。接着他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等水开的间隙他又喊了一声,吃完又喊一次。 谈善揉了揉眼睛。 算了。 路过镜子谈善又看了一眼,里面出现了一层薄薄的影子,淡得如同黑白画报上的旧影。 他的头突然被碰了一下。 谈善刹那僵住了。 “怎么回事?” 谈善迅速:“没什么。” 鬼冷冷地掀起眼皮。 谈善仰起头,羽绒服里裹着白皙颈项,轻轻一碰就能折断的弧度:“真没什么。” 鬼叫他全名:“谈善。” 谈善怕他生气,迅速:“我之前做过开颅手术……”意识到鬼不明白他又拙舌地解释,“就是脑袋里长了一个小小的,不应该长的东西,要把它拿出来。” 都说到这里了,谈善无意识地舔了下唇,认认真真地道歉:“对不起,我可能是忘了什么,但我不是故意的。” 鬼眼皮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 谈善抓了抓头发,小心地看了一眼鬼,拉住他衣袖,发现没被挣开松了口气,眼睛又笑起来。 鬼没有说话,唇角拉得平直。 谈善就只敢虚虚攥着半截衣袖,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有一点儿泄气了,又很快振作起来:“对不起,我……” 话说到一半脑袋忽然被揉了一把,谈善一怔,冰冰凉凉的指腹顺着额头往后,将他前额发悉数往后撩。 “没有让你道歉。”鬼低声问,“疼不疼。”
第43章 鬼靠近他, 抱紧他,另一只手护在他背后。像是在问头疼不疼,又像是在问别的。他靠近了, 胸膛冰凉, 谈善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越来越快。他发怔地抬起头, 徐流深睫毛安静地落下来,正在仔细检查那条凹凸不平的、长长的丑陋的疤。他很认真, 手指摸索着碰,动作小心,一边摸一边微微皱起眉。 疼不疼。 落地窗透亮, 谈善的牙根忽然酸了一下。吃了一整颗烂柠檬的酸, 又苦又酸。那股酸意来得莫名,最开始只是某一颗牙齿, 很快蔓延至牙周,紧接着整个牙帮都酸起来。 “一点点, 也没有很多。” 痒,谈善忍不住也伸手去摸脑袋,小声说:“但是没有头发, 头发剃光了……不好看。” 鬼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手指碰到一起,谈善冰得一个激灵往回缩, 缩到一半又突然反应过来,勇敢地抓住了那只手。 “我死之后……” 谈善试探地问:“还发生了什么吗?”他想问的是,为什么变成鬼。 手被抓得很紧, 生怕他离开的力道。 鬼顿了一顿。 他在镜子里见到过现在的自己, 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不太能称作“人”。 喜欢一个人和喜欢一个死人显然有区别。他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有惨白的一张脸和尖尖的獠牙,淡紫色的血管几乎快要从单薄的皮下挣脱出来。常年不见阳光令他身上有发霉的味道。他是陈旧朝代的一件遗物,埋在地底多年被挖出来。而谈善是新的,血液温热的,皮肉滑腻的。 谈善手中一空。 “啪。” 鬼面无表情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空气阴冷下去。 他看上去还在生气。 谈善不知所措起来,又本能地去碰他:“怎么了。” 他身上体温偏高,意思是对他来说鬼的体温太低了。冬天,室内温度本来就低,暖气还没起作用。他说话时嘴里会哈出薄薄的白雾,雾气里薄荷糖的甜味弥漫开,甜里带着辛辣后劲。 “没有发生什么。” 谈善搓了搓鼻尖,安静了一会儿,又问:“真的没有?” 鬼说:“没有。” 谈善停顿,突然问:“为什么不让碰。” 鬼喉结往下一滚,目光难以控制地落在谈善身上。 他还记得的,眼前这人怕冷,也怕热。雨夜凉爽,睡着后就会主动往他怀里钻,脸颊贴着他胳膊,小动物撒娇一样无意识地汲取热量;等天气热了不喜欢穿衣服,要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才好。他漂亮,也纤细,手长脚长,腰肢柔韧。背脊拱起时像一只美丽的天鹅,或者因搁浅而跳动的白鱼。 他没什么自己在面对一只鬼的自觉,也不知道鬼意味着什么。乌黑额发长出些许,天真得可爱。 鬼强忍暴戾:“不想。” 谈善花几秒分辨他话里的意思—— 算了,理解不了。 “不行,可是我想。”谈善干脆地拒绝,“就碰。” 他一边快速靠近一边脱羽绒服,脱完往沙发上甩,从毛衣袖子里挣脱出半只手,还抽空指导:“你快抱我。” 鬼警告:“……谈善。” 谈善:“在这儿啊。”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鬼退到墙角,一堵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眼看他就要穿墙而过,谈善猛然一停,盯着他看。 “我要生气了,你不说清楚,又抵触我。” 谈善冷脸道:“你再退一步试试看。” 鬼忍耐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又冒出隐隐的暗红。他周遭气息压不住,阴寒冷意倒灌而出。 谈善霎那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往后退。 他退的动作太明显,鬼脑子里那根岌岌可危的神经一下崩断。 “砰!” 谈善愣在原地,躲都忘了躲。等脖子被卡住往上抬时才后知后觉什么,他甚至不是害怕,强烈的喉口阻塞令他干呕,他这才出于求生本能吃力地发出一个音节:“徐……” 王世子有一双并不养尊处优的手,他精通六艺,尤擅骑射,能拉上百斤的沉弓,臂力难以想象。从小臂劲弧往下是张开的五指,骨量重于皮,指骨明晰且瘦长有力,每一根指节附近埋藏青筋,内收于腕部。虎口和中指内侧布满厚厚一层茧,常年弯弓射箭习武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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